是夜两点,仇方堂走出回-乾,耷拉着脑袋一路往小白楼走。小白楼和回-乾之间有一条街,叫茵肆,到处拐进去都是胡同,里面挤满了被社会抛弃的鳏寡孤独和地痞流氓。仇方堂一路走回去,街边不时有几个流浪汉倒着、横着、斜着,仿佛随手扔在那儿的垃圾,七零八落的,踩到也不会疼。
走到街角要转弯的地方,仇方堂看见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儿,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蹲在路灯下翻垃圾袋。
他看上去饿了很久,两颊几乎没有肉,脸上泛着不健康的黄色。但凡翻到点像是食物的东西他都会闻一下,然后用牙咬咬,像街角那些快死的流浪狗一样。仇方堂被风刮得止不住鼻涕。见他没穿衣服,有点不落忍,从口袋里掏出半个凉透了的菜包丢给他。那是昨天去海港善后留下的,当时他吐得太厉害,一时吃不下东西,随手揣兜里了。
那小孩儿瞥他一眼,眸中是属于小动物的警惕。他先是隔着塑料袋戳了戳,又看见了里面露出来的馅儿,凑上去闻闻,抬头看仇方堂一眼。仇方堂点头,那小孩儿的眼神还是盯在他身上。他试探性地咬了一口,嚼了几口发现没事之后才狼吞虎咽起来。仇方堂见他吃了,没有再留,缩着脖子顶着寒风,接着往小白楼走去。
等仇方堂到时,小白楼的灯已经息了。秋蝉的鸣叫聒噪而寂寥,在无能为力的绝望中渲染不知所措的忧伤来。
回-乾的宿舍是村里的旧房群改的,装修的时候没做太大改动,基本就只是刷了个墙。小白楼是老人们给这帮小孩儿住的老破小起的名字,拢共三层高,二十四间房,挤了快二百号人。整栋楼全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氛围,表面上看着就跟某个机关单位的员工宿舍似的,恨不得在门前架口锅就能解决一日三餐,连食堂钱都给帮里免了。
受这里的氛围和他们老大喜静的怪癖影响,帮众们都没什么晚睡的,一到十点半自动上床躺平。老大的脾气怪,喜怒无常得不可理喻,谁都不想在太岁头上动土。给负责打扫的宁姐省了不少事儿。
仇方堂白天被那对变态兄弟吓得半死,心情郁闷,难得放纵地踩着个破鞋踢里塔拉地就上了楼,耳边刮过的晚风里隐隐约约夹杂着几句难听的脏话,反而让他心里平衡不少。
回乾势力不小,在道上是有名的狠。什么活儿没人接他们接什么。回乾的老大郭璋是个狠角色。初出茅庐时便能得许多老油条一声“小璋哥”,在整个道上分利几乎饱和的时候建帮,最后还杀出一条血路的家伙,没人敢不认他。
魏文亮两兄弟属于第二管理层,直属郭璋管辖。外人知道魏文川的比知道魏文亮的要多,很多大额的单子表面上都是魏文川在谈,但魏文亮是管实事儿的,走货的流程全是他敲定的。这瘸子看着弱鸡,处理起这些事儿雷厉风行,回乾如今的基业有他一半功劳。庞查这帮手下都很服他,私下一口一个“文亮哥”叫得亲切,提起魏文川反而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像说起自家不成器的弟弟。
黑帮有自己一套处事体系,基本原则是不怕有钱的,就怕不要命的。像郭璋这种,本质上又穷又贪,又狠又疯的家伙,一般的活儿不会找他。和他打交道的,都是真正的亡命徒,做的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基本来回两三趟就要换一批人,风险奇高,却是真正的一本万利。因此他手下的回乾有自己的法度,走货不论资排辈,全是靠硬实力说话。
每次出活派出的人都很多,由于业务危险系数太高,所以会拆分成许多步骤由搭档配合完成每一步。搭档是不固定的,一般都是私下商量,没什么固定性。比如这次的“尖货”,市面上纯度最高的4号,就是魏文川拉着庞查收的货。
出活除了最主要的两个核心交易人员“蜂后”,还要带一批打手,他们称为“黄蜂”。黄蜂有自己的语言体系,包括肢体语言和暗语,行动时基本用第一种方式对话,懂行的不容易看明白;再剩下的,就是像仇方堂这样的小孩子——“苍蝇”,是用来善后的。
回乾的小孩,大多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也有捡的弃婴和流浪儿。像仇方堂这样被亲生父母卖了的,倒是少数。回-乾不收女孩子,又很少有人会卖男娃,本着吸收新鲜血液的的理念,就涨了不少价。
所有回乾的小孩子,人口登记的状态都是“失踪”。
然而这种状态并不准确。
他们不是“失踪人口”,是“新生人口”。
三个月的驯化和价值观毁灭性的重塑会让他们在短时间内脱胎换骨,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没有形成自己的价值观,是最好培养的时候,加上回乾内部严格的晋升机制,他们很快会适应这种环境。
“苍蝇”想变成“黄蜂”,要找到愿意一起搭档的成功出十次任务,表现好的自然有“蜂后”提携。黄蜂虽然危险,但自由度相对较高,待遇也比苍蝇优厚,运气好的还能从蜂后那里分到“蜜”。不仅是这样,成为黄蜂能避免绝大多数的潜在威胁。仇方堂差点被魏文川带走就是其一。
回乾的蜂后一共十位,每个都有自己的怪癖。有的嗜赌,有的暴力,有的以虐待下属为乐,也有像魏文川这样的变态。
苍蝇是他们的发泄口,苍蝇太贱了,而且源源不断,总有黑暗的角落会滋生出蛆虫。只要还有孩子出生,就永远会有苍蝇。
仇方堂站在宿舍门口盯着锁孔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用钥匙开了锁。心里装着事儿,行为不自觉地就慢下来。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宿舍,躺在下铺。周围鼾声四起,吵得他心里愈发得烦躁,仅存的一点睡意也都没了,索性盯着上铺的铺板发呆。
他还在纠结,要不要主动申请出任务。
他之前路过东跨院的训练场,往里看过一眼。一帮光着膀子的少年,不过比自己大三四岁,满背纹身、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伤疤,跟他看起来完全不是一类人。他们的眼神直勾勾的,看人的时候很冷,没有温度。仇方堂对上过几个人的眼神,很不舒服,总觉得他们在看猎物。
封闭式的训练环境往往能自成一种生态系统,而且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规则和法度。仇方堂并不愿意加入这种所谓自然形成的团体。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他只是来这里混口饭吃,并不想做多余的事情。因此他也没有主动结交过黄蜂里的任何一个人,他总觉得黄蜂的成员氛围很奇怪。他不了解黄蜂内部的规则,但这种暗流涌动让他隐约感到不安,他不想主动加入这样的团体。
只是现在……仇方堂伸出手,窗外洒进来的月光照亮了他手上的青紫。白皙的皮肤让那狰狞的淤青看起来更加吓人,简直像中了剧毒。魏文川的心跳在他耳边萦绕不去,像催命的鼓点,仇方堂打了个哆嗦,翻了个身,试图让自己不要多想,依然不敢合上眼睛。
可这是他不想就能行的吗?仇方堂盯着漆皮剥落的老墙出神。魏文亮不想保他,魏文亮只是缺人算账。他给的死线是年底,没法用算账的借口一拖再拖地耍赖。他向来言出必行,若是自己真的敢不知死活地挑衅,必然没有好果子吃。
魏文亮警告过他,不要耍花招。仇方堂有自知之明,以他现在的能力确实没有跟魏文亮谈条件的资本,所以不能指望他救自己。
这样算下来,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第一种,祈祷魏文川那老变态忘了他的存在。他自己也小心着些,降低存在感,尽量别往他面前招呼,也不要太过引人注目。但这毕竟不能长久,回乾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防不胜防。第二种,在年底之前完成十次任务,变成黄蜂,彻底摆脱他的威胁。
仇方堂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些孩子的脸。他们被拖出魏文川房间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是惊惧的表情,可眼里都是空的,简直跟瞎了一样。他不敢去想象他们经历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定是熬不过来的。
要怎么做呢……仇方堂白天被魏文亮捏过的肩膀硌在硬板床上,疼得他忍不住蜷起身子窝着,像油锅里的虾子一样缩成一团。身上和脑子都疼,他觉得自己快疯了,魏文川鬼魅般的笑声夹着那句“后会有期”在他的脑子里回响,仇方堂紧紧裹住了身上单薄的被子。
活下去,活下去!
他咬着牙闭上眼,掐着自己的大腿,防止自己哭出来。
总有一天,他会从这个鬼地方出去的!总有一天……
月色渐浓,仇方堂掐着大腿的手渐渐放开,最终落在身侧。呼吸变得均匀,疲惫暂时战胜了恐惧让他得以入眠。
他的大腿上多了一块青紫的印记,枕头却仍然干净。
月光如水的夜里,十四岁的仇方堂,不愿留给自己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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