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7)
我如约前往。黄老先生很高兴,他问我家住在海盐什么地方?我告诉他住在医院宿舍里。他问我医院在哪里?我说在电影院西边。他又问电影院在哪里?我说在海盐中学旁边。他问海盐中学又在哪里?
我们两个人这样的对话进行了很久,他说了一些地名我也不知道,直到我起身告辞时,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双方都知道的地名。同样一个海盐,在黄源老先生那里,和在我这里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记忆。
我在想,再过四十年,如果有一个从海盐来的年轻人,和我坐在一起谈论海盐时,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一九九四年五月
生活、阅读和写作
结束
有一天,我和陈虹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行走时,一幕突然而至的情形令我们惊愕。在人流如潮噪声四起的街道上,一位衣着整洁的老人泪流满面地迎面走来。他如此坦率地表达自己的不幸,并将自己的不幸置于拥有盲目激情的人流之中,显得怵目惊心。
一直以来,陈虹一回想起这一幕,就会神情激动。她总是一次次地提醒我注意这些,不要轻易忘记。确实,这样的情形所揭示的悲哀总是震动着我们。我们相对而坐,欲说无语。在沉默的深处,反复回想那个神情凄楚的老人,在他生命最后的旅程里,他终于直露地表达了我们共同的尴尬。在他身旁那些若无其事获得暂时满足的人,他们难道没有在风中哭泣过?悲哀也会像日出一样常常来袭击他们。于是在我们回想中所看到的人流,已经丧失了鲜艳的色彩,他们犹如一堆堆暗淡的杂草,在空虚的天空下不知所措。他们当初的笑容,是因为他们受到了遗忘的保护,忘记自己的不幸,就意味着没有遭受不幸。终于有一天,一劳永逸的遗忘就会来到,这是自然赐予我们唯一的礼物。一切的结束,就是一切的遗忘。
我在阅读有关卡夫卡生平的书中,曾经看到过这样的描述。卡夫卡居住的房屋下面是一条宽阔笔直的街道,街道的一端是河流,有不少人走上那条街道,缓慢或者迅速地来到河边,然后一头扎进河水之中结束自己。在当时的欧洲,投水自尽风行一时,起先是属于女人所喜爱的自杀方式,此后也逐渐得到了男子的青睐。卡夫卡称那条街道是自杀的助跑道。
面容消瘦的卡夫卡在被他称为自杀的助跑道上长时间行走时,他忧郁的思想可能会时常触及结束这个问题。虽然从形式上看,卡夫卡最终死于肺部疾病。不过他的日记充溢着死亡的声息,他那蜂拥而来的古怪感受令人感到他时刻处于危险之中。卡夫卡只是不点明结束自己的手段而已,他是一位羞怯的男子,对自己生命的结束,他不采用自杀这种强权行为,而是温文尔雅地等待着,就如等待着一位面容不详的情人,或者说是等待黑夜的来到。
当生命表示了开端之后,结束也就无法避免。自杀就成为了掌握自己命运的工具,一切由自己决定,不用看别人脸色,是自我完善的最终途径。
希特勒的宣传部长戈培尔,在第三帝国行将崩溃、希特勒面临众叛亲离之时,他带着玛戈达和六个孩子(三岁到十一岁),来到希特勒的地下室,使逃跑成为不可能。希特勒死后,戈培尔与玛戈达毒死了他们的六个孩子,戈培尔与希特勒一样枪杀了自己,而玛戈达则和爱娃一样喝下了毒药。
事实上戈培尔完全可以为妻儿找到一个安全的避难所,哪怕是暂时的,但他不可能这样做。他是第三帝国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能够感受到希特勒人性的可怕程度的人,因为他有着同样可怕的人性。他在日记中写道:“到处都是肮脏的诡计,人类真是一个恶棍。”当注定的失败席卷而来时,自杀是他逃脱失败的最好方式,自己结束自己,这是他可以找到的唯一体面的退路。他的同伴里宾特洛甫死得很不体面,这位第三帝国的外交部长像一条死狗似的吊挂在绞刑架上。
哈特·克莱恩曾经被称为金发神童,诗坛上的弥赛亚,他拥有另外一种疯狂,他深深地沉溺于同性恋之中,并且到处炫耀自己的这一经历,过着放浪形骸、酗酒无度的生活。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和帕琪·拜德在船上度过的,他的自杀富于表演性。轮船逗留在哈瓦那期间,他上岸拜访了所有的咖啡馆,然后醉醺醺地回到船上,胳膊里还夹着一瓶朗姆酒。他闯进情人帕琪·拜德的船舱,久久不肯离去,对她手臂上的一块烫伤关怀备至,拜德忍受不了他的醉态,请求他离开。他离开后有过几次投海的尝试,可能他的动作过于夸张,都被船员阻止。于是他一次比一次更醉地回到拜德的船舱,继续向她表达自己的柔情。
克莱恩真正决定死去时倒是要冷静得多,他和拜德用过早餐后,向她道别,爬上甲板,走到船尾,任凭大衣从肩上滑落,一头栽进了大海。
出生亚美尼加,在美国成为了一名画家的阿什·高尔基,年近五十的时候,开始为自己生命的结束做准备工作,他在山坡上,或者河谷里,选择了七八个地点挂起了绳索,一旦准备就绪,他就可以立刻死去。可是后来他选择在木料间上吊,可能是内心的羞怯,他没有在野外有着不错景色的地方结束,他可能担心有人经过会打断他的自杀。有关他自杀时的情景,有这样的描述——他战战兢兢地爬过房子的墙壁——战战兢兢,这是他赴死时的神态。
一九九二年五月十八日
午门广场之夜
这确实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多明戈、卡雷拉斯和帕瓦罗蒂三大男高音的音乐会有着感人至深的魅力。
在此之前,已经在报纸上和网上读到无数有关这次音乐会的报道和评述,随着时间的临近,批评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多,主要集中在票价的昂贵上。我不知道2000美金的座位能否看清三位男高音的脸,《北京青年报》给我的票是1080美金价格,在我的座位上看三位男高音时就像是三只麻雀,我用望远镜看也不过是三只企鹅而已。所以当我走进午门广场时,一个强烈的感受涌上心头,我觉得这似乎不是一场音乐会,而是世界杯足球赛的决赛,几万人聚集到了一起。好在今天晚上凉风阵阵,还有六个巨大的屏幕,我没有出汗,也通过屏幕看清了他们的脸。
应该说,三位男高音的演唱就像炉火一样,刚开始仅仅是火苗,然后逐渐燃烧,最后是熊熊大火。演唱会越到后面越是激动人心,尤其是三人齐唱时,他们的歌声飞了,而且像彩虹般的灿烂。
一直以来,我最喜欢的是多明戈,我认为他才是真正的歌剧之王。今天晚上,他演唱的每一首歌都是那么的令人激动,他的声音有着山峦似的宽广和壮丽的起伏,他的表情在屏幕上也是浪涛一样波动着。卡雷拉斯最为出色的是他唱起了那些经典民歌,尤其是好莱坞的歌曲,他在把握通俗的情感时,有着让人欲哭无泪的力量。而帕瓦罗蒂,三人中他年龄最大,体积也是最大,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他唱完一首咏叹调走回去的背影时,突然发现他是用游泳的姿态在走路。当他走出来时,他的左手总是挥动着一块厨娘们喜欢的白色餐巾,他的表情在演唱之前十分丰富,可是一旦唱起来他就没有什么表情了。他的声音在表达咏叹调变幻的情感时,根本无法和多明戈相比。可是上帝把天使的嗓音给了他,那是怎样的声音?只要你听到它,你就会疯狂地爱上它。要知道你爱上的是声音,是那种消失得比风还要快的东西。我们可以批评帕瓦罗蒂,可是我们无法阻止上帝的旨意,上帝最喜爱的就是帕瓦罗蒂。
二〇〇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关于时间的感受
我是1960年出生的,这使我对2000年始终有着完整的数字概念,刚好四十年。我记得小时候曾经想到过这一天,那时候我也就是十来岁,或者再大上两三岁,那时候2000年对我来说非常遥远,就像让我行走着去美国似的漫长和不可思议。现在再想到这一天,我感到它已经来到了,近在咫尺,似乎睡一觉醒来拉开窗帘就可以看到2000年1月1日的明亮的天空。这一天来到的速度如此之快,并且越来越快,让我不安。而当我回首过去,回想我十岁的情景时,却没有丝毫的遥远之感,仿佛就在昨天。我十岁展望2000年时,我显然是奢侈了;而现在回忆十岁的情景时,我充满了伤感。这是时间对我们的迫害,同样的距离,展望时是那么漫长,回忆时却如此短暂。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关于回忆和回忆录
根据西班牙《先锋报》1998年3月23日报道,加西亚·马尔克斯正在写作回忆录《为讲故事的生活》,计划写六卷,每卷四百页左右。
他说:“我发现,我全部人生都被概括进了我的小说。而我在回忆中要做的不是解说我的一生,而是解说我的小说,这是解说我的一生的真正途径。”
在《世界文学》2000年第6期上,刊登了《归根之旅——加西亚·马尔克斯传》的选译,作者也是一个哥伦比亚人,名叫达·萨尔迪瓦尔。在这部传记作品中,作者选择了最为常见的传记方式,试图用作家的经历来诠释作家的作品。
比如当作者写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父亲向他的母亲求婚,并且只给她二十四小时的考虑时间时,这样写:然而在这个期限内路易莎不能向他做出任何回答,因为恰在这时候她的姥姥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梅希娅朝扁桃树下走来。她即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莎大婶的原型。或者在写到少年马尔克斯带着二百比索,独自一人前往波哥大求学时:全家人到《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和《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中的那个简陋的码头送别他……还有:比利时人埃米利奥不但部分地变成了《枯枝败叶》里那个神秘的吃素的法国医生,而且多年以后死而复苏,赫雷米亚斯·德圣阿莫尔的名字作为安的列斯群岛来的难民、战争残疾人和儿童摄影师出现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类似的段落在这本传记里比比皆是。
传记作家们有一个天真的想法,以为通过自己辛勤的工作,就可以还原或者部分还原撰写人物的真实经历。像这位达·萨尔迪瓦尔先生,资料上说他穷其二十年的努力,才完成这一本《归根之旅》。这样的作家往往被资料和采访中的回忆所控制,并且为这些资料和回忆的真实性所苦恼,事实上这是没有必要的。
还原的作用在化学中也许切实可行,在历史和传记中,这其实是一个被知识分子虚构出来的事实。我的解释是,即使资料和图片一丝不苟地再现了当时的场景,即使书面或者口述的回忆为我们真实地描绘了当时的细节,问题是当时的情感如何再现?这些回忆材料的使用者如何放弃他们今天的立场?如何去获得回忆材料本身所处的时代的经验?一句话就是如何去放弃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从而去获得传记人物在其人生的某一时刻的细微情感。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人试图去揭示某个过去时代时,总是带着他所处时代的深深的烙印,就是其本人的回忆也同样如此。
另一方面,生平和业绩所勾勒出来的人生仅仅是这些人物生活中的一部分,还有更多的不为人所知的部分,当然这并不是很重要。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传记中的人物还拥有着漫长的和十分隐秘的人生,尤其是对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样的人,他的欲望和他的幻想比他明确的人生更能表达他的生活历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生都被概括进了小说”,这是传记作家们很难理解的事实,他的虚构部分比他的生活部分可能更重要,而且有着难以言传的甜蜜。
虽然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其自传中也像达·萨尔迪瓦尔那样处理了自己的小说和自己的人生,他说:“我在回忆中要做的不是解说我的一生,而是解说我的小说,这是解说我的一生的真正途径。”然而他所做的工作是丰富和浩瀚的工作,达·萨尔迪瓦尔所做的只是简单的工作。换句话说,加西亚·马尔克斯要做的恰恰与达·萨尔迪瓦尔相反,当达·萨尔迪瓦尔试图在《归根之旅》中使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生变得清晰起来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为讲故事的生活》是为了使自己的一生变得模糊起来。
二〇〇一年二月十日
美国的时差
我不是一个热爱旅行的人,因此我在每一次长途跋涉前都不做准备,常常是在临行的前夜放下手上的工作,收拾一些衣物,第二天糊里糊涂地出发了。以前我每一次去欧洲,感觉上就像是下楼取报纸一样,遥远的欧洲大陆在我这里没有什么遥远的感觉,而且十多年来我养成了生活没有规律的习惯,欧洲与中国六个小时的时差对我没有作用,因为以前去欧洲都是直飞,也就没有什么旅途的疲惫。这一次去美国就不一样了,我坐联航的班机,先到东京,再转机去旧金山,然后还要转机去华盛顿,整个旅途有二十多小时,这一次我深深地感到了疲惫,而且是疲惫不堪。
我在东京转机的时候,差一点误了飞机。我心里只想着美国的时差,忘记了东京和北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差,当我找到登机口时,看到机票上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就在东京机场里闲逛起来,一个小时以后才慢慢地走回登机口,这时看到一位日本的联航职员站在那里一遍遍叫着“圣弗朗西斯科”,我才想起来日本的时差,我是最后一个上飞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