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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12)

第200章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12)

一部长篇小说就是这样完成的,长途跋涉似的写作,不断的自信和不断的怀疑。最困难的还是前面多次说到过的“继续”,今天的写作是为了继续昨天的,明天的写作又是为了继续今天的,无数的中断和重新开始。就在这些中断和开始之间,隐藏着无数的危险,从作家的体质到叙述上的失误,任何一个弱点都会改变作品的方向。所以,作家在这种时候只有情绪饱满和小心翼翼地叙述。有时候作家难免会忘乎所以,因为作品中的人物突然说出了一句让他意料不到的话,或者情节的发展使他大吃一惊,这种时候往往是十分美好的,作家感到自己获得了灵感的宠爱,同时也暗示了作家对自己作品的了解已经深入到了命运的实质。这时候作家在写作时可以左右逢源了。

几乎所有的作家都面临这样的困难,就是将前面的叙述如何继续下去。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海明威,他说他总是在知道下面该怎么写的时候停笔,所以第二天他继续写作时就不会遇上麻烦了。另一位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站出来证明了海明威的话,他说他自从使用海明威的写作经验后,再也不怕坐到桌前继续前一天的写作了。海明威和马尔克斯说这样的话时,都显得轻松愉快,因为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在写作,他们正和记者坐在一起信口开河,而且他们谈论的都是已经完成了的长篇小说,他们已经克服了那几部长篇小说写作中的所有困难,于是他们也就好了伤疤忘了疼痛。

一九九六年四月五日

网络与文学

在中国,在20世纪最后的两年里,一些作家开始考虑这样的问题:在下一个世纪里是否会失业?这样的忧虑并非出于对自己才华和能力的怀疑,而是对自己所从事职业的怀疑。在今天,在21世纪,人们已经相信网络和生命科学正在重新结构我们的世界。一个是外部的改变,网络在迅速提高交流的速度的同时,又在迅速地降低交流的成本,使人们在与世界打交道时获得了最直接和最根本的权利;另一个是内部的改变,生命科学对基因的认识使我们走上了一条捷径,让我们感到了走向生命本质时不再是路途遥远。这两者差不多同时出现,又差不多同时成长,于是我们对生命和对世界的看法也在同时改变。

我知道作家的不安是害怕图书会消失,这个不安是来自两方面的,首先他们害怕会失去手触摸纸张时的亲切之感,这样的感受是我们的祖先遗传给我们的,祖先们就像留下了房屋和街道一样,留下了手和纸难以分离的亲密之感,这样的感受在我们还是婴儿时就已经开始了成长,很多人都难以抹去这样的记忆——坐在母亲的怀中,孩子的手和母亲的手同时翻动着一本书。现在,人们似乎意识到某一天不再需要作为物品的报纸和图书了,而且这样的意识在人群中迅速地弥漫,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无纸化出版即将来临,人们可以在因特网上随意读到想读的一切文学作品。于是作家们接下来就会关心另一个问题:去何处支取版税?我在这方面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虽然传统的法律在面对今天高速前进的网络有些无所适从,虽然在中国有很多作家的作品都在网上被免费阅读,但是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当网上虚拟出版的时代真正来临,那么传统出版累积下来的一切问题,比如印刷成本不断提高、仓库不断积压和应收款数额不断增长等等都会烟消云散。虚拟出版几乎是零成本的现实,将会使读者用很少的钱去得到很多的书籍,对作者来说,其收益也将是有增无减。而且虚拟出版不会再去消耗我们已经不多了的自然资源,还将降低造纸和印刷带来的对环境的污染。

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图书是否会消失,而是阅读是否会消失。只要阅读仍然存在,那么用什么方式去读并不重要。我想阅读是不会消失的,因为人类的生存是不会消失的,我相信谁也无法将阅读和生存分隔开来。我有一个天真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越是古老的职业,就越是具有生存的勇气和能力,因此任何职业都不会消失,只是得到形式的改变,而这样的改变或者说网络带来的改变,不会使这些古老的职业变得更老,恰恰是要它们返老还童。当然,预言家会消失,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里,我想人们唯一不需要的就是预言。

在今天的中国,网上的文学受到了空前的欢迎,我所说的网上文学并不是指那些已经在传统出版中获得成功的作品,这些作品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已经上网,我指的是那些在传统的图书出版中还没有得到机会的作者。我阅读了一些他们的作品,坦率地说这些作品并不成熟,让我想起以前读到过的中国的大学生们自己编辑的文学杂志,可是这些并不成熟的文学作品在网上轰轰烈烈,这使我意识到了网络的意义和价值。因为人们在网上阅读这些作品时,文学自身的价值已经被网络互动的价值所取代,网络打破了传统出版那种固定和封闭的模式,或者说取消了作者和读者之间的界线,网络开放的姿态使所有的人都成为了参与者,人人都是作家,或者说人人都将作者和读者集于一身,我相信这就是网上文学的意义,它提供了无限的空间和无限的自由,它应有尽有,而且它永远只是提供,源源不断地提供,它不会剥夺什么,如果它一定要剥夺的话,我想它可能会剥夺人们旁观者的身份。

事实上,这是文学由来已久的责任,一个写作者和一个阅读者的关系,或者说一本书和一个世界的关系,这样的关系似乎一直在困扰着文学,同时也一直在支撑着文学。想想巴尔扎克和狄更斯他们的作品,这些作品都是在报纸上以每天连载的方式完成的;再想想20世纪两部著名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和《尤利西斯》,普鲁斯特和乔伊斯的这两部作品在今天看来似乎布满了阅读的障碍,然而在它们自己的时代里都曾经热销一时。有时候文学的看法和时代的看法总是背道而驰,这是因为文学有着超越时代的持久不变的原则,而喜新厌旧则差不多是每一个时代的原则。然而巴尔扎克和狄更斯,还有普鲁斯特和乔伊斯的例子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这些经久不衰的作家一方面和文学心心相印,另一方面又和所处的时代紧密相连,他们都具备了上述两种原则,文学的原则使他们成为了经典作家,成为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们内心深处的朋友,而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原则使他们的名字变得响亮和显赫。一句话,无论是巴尔扎克和狄更斯,还是普鲁斯特和乔伊斯,他们都通过了所处时代最便捷的途径来到读者们中间。对于今天的作家,通向读者的道路似乎要改变了,或者说一条新的道路已经展现在眼前,就像是在一条传统的道路旁边,增加了一条更为快捷的高速公路,这有什么不好?

在今天的中国,网上传播的文学和传统出版的文学已经并肩而行了,我现在要谈的不是网络文学和传统出版的文学的比较,这个话题没有什么意义,对于文学来说,无论是网上传播还是平面出版传播,只是传播的方式不同,而不会是文学本质的不同。我要谈的是网络和文学,谈它们之间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共同之处。

我们都知道文学给予我们的是一个虚构的世界,我相信这是因为人们无法忍受现实的狭窄,人们希望知道更多的事物,于是想象力就要飞翔,情感就会膨胀,人们需要一个虚构的世界来扩展自己的现实,虽然这样的世界是建立在别人的经历和情感之上,然而对照和共鸣会使自己感同身受。我想,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精神的力量,现实太小了,而每个人的内心都像是一座火山一样,喷发是为了寻找更加宽广的空间。那么多年来,文学一直承受着来自现实世界的所有欲望,所有情感和所有的想象,如果不能说它是独自承受,那它也承受着最重的部分。

现在,网络给我们带来一个虚拟的世界,与文学一样,是一个没有边境的世界,它的空间取决于人们的想象力,有多少想象在出发,它就会有多少空间在出生;与文学不同的是,人们不需要在别人的故事里去寻找自己的眼泪和欢乐,网络使人人都可以成为虚拟世界的主人,点动鼠标就可以建造一座梦想中的宫殿,加密之后就像有了门锁和电网。如果说安娜·卡列尼娜的房间人人都可以进入,只要你买下或者读过托尔斯泰的书,那么网上的宫殿则永远是自己的领地,虽然有时候黑客会大驾光临,可是现实中的宫殿也会遭遇小偷和强盗,而且类似的经历只会使这一切变得更加真实,当然也会更加激动人心。

我承认自己迷上了网络的世界,一方面是它如同文学一样使我们的空间变得无法计算,另一方面是它正在迅速地瓦解着我们固有的现实,这是文学无法做到的。有时候我觉得网络的世界很像是文学和信用卡的结合,我的意思是说它具有天空和大地的完整性,它建立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像文学那样去接受人们多余的想象和多余的情感,与此同时它又在改变我们的现实,就像信用卡虚拟了钱币一样,它正在虚拟我们的现实。如果说文学虚构的世界仅仅是天空的话,那么网络虚拟的世界完成了天空和大地的组合。不过有一点它们永远是一致的,那就是人们需要画饼充饥,因为这样有助于人们的身心健康。

一九九九年五月九日

文学和民族我十分感谢民族文学作家会议主席李文求先生的邀请,使我有机会来到韩国,有机会在这里表达我的一些想法。

在北京的时候,我收到的演讲题目是《打开21世纪东亚文学的未来》,这个题目让我感到不安和惭愧,在涉及到东亚文学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只是对日本的文学有所了解,对韩国的文学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诚然,我可以找到一些理由来解释自己这方面的无知,比如由于朝鲜的原因,中国和韩国很晚才建交的事实影响了两国间文学的交流;另一个原因来自于中国的图书市场,我很难找到已经翻译成汉语的韩国文学作品。我的朋友白元淡教授告诉我,韩国在出版外国文学作品时,热衷于对西方文学的介绍,对中国文学的介绍十分冷淡。中国的情况更加糟糕,这些年来中国几乎是没有出版韩国的文学作品。

关心西方发达国家远远超过关心自己的邻居,这似乎是亚洲国家共同的特点,但是这几年情况开始改变。在中国,一些清醒的知识分子已经将目光和研究的课题转向自己的邻国。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1994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说中,明确地表明了他是一位亚洲作家的身份。1998年,主编《创作与批评》的白乐晴教授和崔元植教授来到北京,与中国的学者和作家进行广泛的交流。

从相互关心到开始真正的交流,我相信这会获得很大的收益。两年前由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全球化时代的文学和人》一书中,白乐晴教授在第一章就澄清了韩国的民族文学与政府投入大量预算所标榜的“韩国式”民主主义不是一回事,白乐晴写道:“政府所倡导的民族文学与我们基于民族良心、文学的良心所指的民族文学有距离的话,谈论‘民族文学’不得不更为小心。如果只将民族传统的一部分随便阉割下来保存与展示,并将鼓吹国民生活现在与将来的暧昧乐观论当作民族文学的话,那么它就不是正经文学,对民族大多数成员也无益。”

这是我在那次会议上的第一个收获,因为白乐晴教授在书中写到的有关民族文学的段落,总是让我忍不住想起中国的文学现实,有时候我会觉得白乐晴教授所写的仿佛是中国的事,“将民族传统的一部分随便阉割下来保存和展示”,这也是中国的各级政府官员所热衷的,而且“将鼓吹国民生活现在与将来的暧昧乐观论当作民族文学”,也是不少中国作家的所谓追求。

第二个收获是在中国的《读书》杂志举办的讨论会上,当一位中国的学者问崔元植教授关于南北韩分裂的问题时,崔元植教授的回答使我吃惊,他说南北韩分裂并不是朝鲜民族最重要的问题,他认为最重要的是朝鲜民族是在中国、日本、俄罗斯和太平洋对岸的美国这四个大国的包围中生存。崔元植教授的回答使我对韩国的学者和作家所倡导的民族文学有了进一步的理解,也就是白乐晴教授所指出的民族的良心和文学的良心。

同时,也让我想起了一位伟大的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bartok),这位写下丰富的旋律和迷人的节奏的音乐家,一生中的很多时间都是在农村采集民间音乐,于是人们就会知道他那些达到形式对称和题材统一的作品来自何处:与农民们在一起的生活经历,使巴托克获得了成千首典型的马扎尔、斯洛伐克、特兰西瓦尼亚和罗马尼亚等地的民间音乐主题。然而中东欧地区的民间音乐与巴托克的音乐有着更为复杂的关系,当很多人认为为民间旋律配和声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认为无论如何也比创作一个“独特”的主题容易得多(这样的看法其实就是白乐晴教授所指责的“随便地阉割下来”的做法),巴托克不这么认为,他在《农民音乐的重要性》一文中写道:

“处理民间旋律是极端困难的。我可以大胆断言,处理民间曲调和创作一首大规模的作品一样困难。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可以明白:民间曲调不是作曲家自己的作品,而是早已存在的作品,这便是最大的困难之一。另一个困难在于民间旋律的特别性格。我们开始必须认识这种性格,还要深入了解它,最后,在改编的时候要把它突出而不是掩盖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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