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6)
虽然博尔赫斯缺乏那位女士忠贞不渝的品质,他在变换文学恋人时显得毫无顾虑,然而他们一样精通此道。对他们来说,文学的数量和生活的数量可能是徒劳无益的,真正有趣的是方式,欣赏文学和品尝生活的方式。马赛尔·普鲁斯特可能是他们一致欣赏的人,这位与哮喘为伴的作家有一次下榻在旅途的客栈里,他躺在床上,看着涂成海洋颜色的墙壁,然后他感到空气里带有盐味。普鲁斯特在远离海洋的时候,依然真实地感受着海洋的气息,欣赏它和享受它。这确实是生活的乐趣,同时也是文学的乐趣。
在《卡夫卡及其先驱者》一文里,博学多才的博尔赫斯为卡夫卡找到了几位先驱者,“我觉得在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辨出了他的声音,或者说,他的习惯”。精明的博尔赫斯这样做并不是打算刁难卡夫卡,他其实想揭示出存在于漫长文学之中的“继续”的特性,在鲜明的举例和合理的逻辑之后,博尔赫斯告诉我们:“事实是每一位作家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者。”
在这个结论的后面,我们发现一些来自于文学或者艺术的原始的特性,某些古老的品质,被以现代艺术的方式保存了下来,从而使艺术中“继续”的特性得以不断实现。比如说等待。
马赛尔·普鲁斯特在其绵延不绝的《追忆似水年华》里,让等待变成了品味自己生命时的自我诉说,我们经常可以读到他在床上醒来时某些甜蜜的无所事事,“醒来时他本能地从中寻问,须臾间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据了什么地点,醒来前流逝了多长时间”。或者他注视着窗户,阳光从百叶窗里照射进来,使他感到百叶窗上插满了羽毛。
只有在没有目标的时候,又在等待自己的某个决定来到时,才会有这样的心情和眼睛。等待的过程总是有些无所事事,这恰恰是体会生命存在的美好时光。而普鲁斯特与众不同的是,他在入睡前就已经开始了——“我情意绵绵地把腮帮贴在枕头的鼓溜溜的面颊上,它像我们童年的脸庞,那么饱满、娇嫩、清新。”
等待的主题也在但丁的漫长的诗句里反复吟唱,《神曲·炼狱篇》第四歌中,但丁看到他的朋友,佛罗伦萨的乐器商贝拉加在走上救恩之路前犹豫不决,问他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你在等待什么?随后,但丁试图结束他的等待,“现在你赶快往前行吧……”
你看太阳已经碰到了子午线,黑夜已从恒河边跨到了摩洛哥。
普鲁斯特的等待和但丁的等待是叙述里流动的时间,如同河水抚摸岸边的某一块石头一样,普鲁斯特和但丁让自己的叙述之水抚摸了岸边所有等待的石头,他们的等待就这样不断消失和不断来到。因此,《神曲》和《追忆似水年华》里的等待总是短暂的,然而它们却是饱满的,就像“蝴蝶虽小,同样也把一生经历”。
与《三姐妹》和《等待戈多》更为接近的等待,是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这部只有六千字的短篇小说,印证了契诃夫的话,契诃夫说:“我能把一个长长的主题简短地表达出来。”
“父亲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故事的叙述就是这样朴素地开始,并且以同样的朴素结束。这个“并不比谁更愉快或更烦恼”的人,有一天订购了一条小船,从此开始了他在河上漂浮的岁月,而且永不上岸。他的行为给他的家人带去了耻辱,只有叙述者,也就是他的儿子出于某些难以言传的本能,开始了在岸边漫长的等待。后来叙述者的母亲、哥哥和姐姐都离开了,搬到了城里去居住,只有叙述者依然等待着父亲,他从一个孩子开始等待,一直到白发苍苍。
“终于,他在远处出现了,那儿,就在那儿,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船的后部。我朝他喊了好几次。我庄重地指天发誓,尽可能大声喊出我急切想说的话:
‘爸爸,你在河上浮游得太久了,你老了……回来吧,我会代替你。就在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无论何时,我会踏上你的船,顶上你的位置。’”
“……”
“他听见了,站了起来,挥动船桨向我划过来……我突然浑身战栗起来。因为他举起他的手臂向我挥舞——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我不能……我害怕极了,毛发直竖,发疯地跑开了,逃掉了……从此以后,没有人再看见过他,听说过他……”
罗萨的才华使他的故事超越了现实,就像他的标题所暗示的那样,河的第三条岸其实是存在的,就像莫斯科存在于三姐妹的向往中,戈多存在于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的无聊里。这个故事和契诃夫、贝克特剧作的共同之处在于:等待的全部意义就是等待的失败,无论它的代价是失去某些短暂的时刻,还是耗去毕生的幸福。
我们可以在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中辨认出等待的模样,虽然它不时地改变自己的形象,有时它是某个激动人心的主题,另外的时候它又是一段叙述、一个动作或者一个心理的过程,也可以是一个细节和一行诗句,它在我们的文学里生生不息,无处不在。所以,契诃夫的等待并不是等待的开始,林兆华的等待也不会因此结束。基于这样的理由,我们可以相信博尔赫斯的话:几近无限的文学有时候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同时也可以相信那位女士的话:所有的男人其实只有一个。事实上,博尔赫斯或者那位女士在表达自己精通了某个过程的时候,也在表达各自的野心,骨子里他们是想拥有无限扩大的权力。在这一点上,艺术家或者女人的爱,其实与暴君是一路货色。
一九九八年五月十日
山鲁佐德的故事
《一千零一夜》第351夜,山鲁佐德的冒险之旅刚刚走过三分之一,虽然她还没有改变山鲁亚尔来源于嫉妒的残暴,不过她用故事编织起来的陷阱已经趋向了完美,她的国王显然听从了那些故事的召唤,在痴迷之中将脚踩进了她的陷阱。于是,这位本来只有一夜命运的宰相之女,成功地延长了她的王后之夜。这一夜,这位将美丽和智慧凝聚一身的阿拉伯女子故伎重演,讲述的是一个破产的人一梦醒来又恢复财富的故事:
一个古代巴格达的富翁,因为拥有了无数的财产,所以构成了他挥金如土和坐吃山空的生活,最后就是一贫如洗。从荣华富贵跌入到贫穷落寞,这个人的内心自然忧郁苦恼,他终日闷闷不乐。有一天,他在睡梦里见到有人走过来对他说:“你的衣食在埃及,上那儿去寻找吧。”
他相信了梦中所见,翌日就走上了背井离乡之路。在漫漫长途的奔波跋涉和心怀美梦的希望里,巴格达人来到了埃及。他进城时已是夜深人静,很难找到住宿,就投宿在一座礼拜堂中。当天夜里,礼拜堂隔壁的人家被盗,一群窃贼从礼拜堂内越墙去偷窃。主人梦中惊醒,呼喊捉贼,巡警闻声赶来,窃贼早已逃之夭夭,只有这个来自巴格达的穷光蛋还在堂中熟睡,于是他被当成窃贼扔进了监狱,饱尝一顿使其差点丧命的毒打。巴格达人度过了三天比贫困更加糟糕的牢狱生活后,省长亲自提审了他,问他来自何处。他回答来自巴格达;省长又问他为何来到埃及。他就想起那个曾经使他想入非非如今已让他伤心欲绝的美梦来,他告诉省长梦中有人说他的衣食在埃及,可是他在埃及得到的衣食却是一顿鞭子和牢狱的生活。
省长听后哈哈大笑,他认为自己见到了世上最愚蠢的人,他告诉巴格达人,他曾经三次梦见有人对他说:“巴格达城中某地有所房子,周围有个园,园中的喷水池下面埋着许多金银。”省长并不相信这些,认为这些不过是胡思乱梦,而这巴格达人却不辞跋涉来到埃及,巴格达人的愚蠢给省长带去了快乐,省长给了他一个银币,让他拿去做路费,对他说:“赶快回去做个本分人吧。”
巴格达人收下省长的施舍,迅速起程,奔回巴格达。在省长有关梦境中那所巴格达房子的详尽描述里,他听出来正是自己的住宿。他一回家就开始了挖掘,地下的宝藏由此显露了出来——
与山鲁佐德讲述的其他故事一样,这个故事在现实和神秘之间如履薄冰,似乎随时都会冰破落水,然而山鲁佐德的讲述身轻如燕,使叙述中的险情一掠而过。山鲁佐德让梦中见闻与现实境遇既分又合,也就是说当故事的叙述必须穿越两者相连的边境时,山鲁佐德的故事就会无视边境的存在,仿佛行走在同样的国土上,而当故事离开边境之后,现实的国度和神秘的国度又会立刻以各自独立的方式呈现出来。这几乎是《一千零一夜》中所有故事叙述时的准则,它们的高超技巧其实来自于一个简单的行为:当障碍在叙述中出现时,解决它们的最好方式就是对它们视而不见。
显然,组成这个故事的基础是不断出现的暗示。我所说的暗示带有某些迷信的特征,就像巴格达人得到梦的启示一样,他此后风餐露宿的艰难经历只是为了证明梦中的见闻,而在叙述中以梦的形式出现的暗示其实十分脆弱和可疑。即使是阅读者,在它刚出现时对待它的态度也大多会和省长一致,很少会和巴格达人一致。仿佛是让行走者在一条道路上看到了很多方向,暗示的不可确定性不仅使人物的命运扑朔迷离,而且让故事也变得宿命了。这时候只有将迷信的激情注入到命运的暗示之中,方向才会逐渐清晰起来,然而前景仍然难以预测。山鲁佐德这个故事的迷人之处,在我看来,是让后面出现的暗示对前面暗示的证实。当巴格达人向省长讲述自己为何来到埃及后,省长讲述了自己的梦中见闻,故事的叙述出现了奇妙的汇合,巴格达人之梦和省长之梦在审讯里相逢。省长之梦是故事里第二个出现的暗示,这时候第一个暗示成为了它的梯子,使它似乎接近了宝藏。于是巴格达人选择了第二个梦境所指出的方向,与第一个梦境完全相反的方向,他回到了家中。让一个暗示去证实另一个暗示,从而使这个第351夜的故事始终沉浸在叙述的梦游里,一切都显得模棱两可和似是而非,直到巴格达人挖出了地下的宝藏,故事才如梦方醒。至于故事中有关宝藏的主题,在这里仅仅是叙述的借口,使故事前行时有一个理由,而且这样的理由随时都可以更换。因此,一个与宝藏无关的主题同样可以完成这个巴格达人的故事。正如人们常说的金钱是身外之物,对故事来说更是如此。
《一千零一夜》将民间世俗的理想、圆滑的人情世故、神秘主义的梦幻、现实主义的批判性,以及命运的因果报应和道德上的惩恶扬善熔于一炉,其漫长和庞杂的故事犹如连成一片后绵延不绝的山峰。然而重要的是——只要仔细阅读全书就会发现,叙述中合理的依据在其浩瀚的篇幅里随处可见,或者说正是这些来自于现实的可信的依据将故事里的每一个转折衔接得天衣无缝。
在其开篇《国王山鲁亚尔及其兄弟的故事》里,山鲁亚尔和沙宰曼兄弟在被他们各自的王后背叛之后,他们不再相信女人的诺言,开始信任某一位诗人的话——女人的喜怒哀乐,总是和她们的身体紧密相关。这位诗人接着说:“她们的爱情是虚伪的爱情,衣服里包藏的全是阴险。”然后诗人警告道:“莫非你不知道老祖宗亚当的结局,就是因为她们才被撵出乐园。”于是山鲁亚尔在此后对女人的残暴获得了逻辑的源泉,然后《一千零一夜》的讲述者山鲁佐德应运而生了。
山鲁佐德来到宫中,这位一夜王后延长她命运的法宝就是不断地去讲述那些令人着迷的故事。因此在这漫长叙述里的第一个重要的衔接出现了,那就是山鲁佐德如何开始向山鲁亚尔讲述她的故事?《一千零一夜》中遍布这样的转折,这些貌似平常的段落其实隐藏着叙述里最大的风险,因为它们直接影响了此后的叙述,在那些后来的展开部分和高潮部分里,叙述的基础是否坚实可信往往取决于前面转折时的衔接。山鲁佐德为自己的讲述寻找到了合理的依据,她让自己的妹妹在这一夜来到宫中,并且让妹妹提出让她讲述故事的请求。山鲁佐德向国王申请再见一面妹妹的理由是“作最后的话别”,国王自然同意。于是姐妹两人在宫中拥抱了,然后一起坐到床脚下,妹妹向山鲁佐德请求讲述一个故事,为的是让这个死亡之夜尽量快活。山鲁佐德顺水推舟:“只要德高望重的国王许可,我自己是非常愿意讲的。”国王山鲁亚尔并不知道这是陷阱的开始,他欣然允诺,使自己也成为一名听众,而且将自己听众的身份持续了一千零一夜。
《一千零一夜》的叙述者没有让山鲁佐德以直接的方式对国王说——让我讲一个故事,而是以转折的方式让她的妹妹敦亚佐德来到宫中,使讲述故事这一行为获得了最大限度的合理性。这似乎就是叙述之谜,有时候用直接的方式去衔接恰恰会中断叙述的流动,而转折的方式恰恰是继续和助长了这样的流动。叙述中的转折犹如河流延伸时出现的拐弯,对河流来说,真实可信的存在方式是因为它曲折的形象,而不是笔直的形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