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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13)

第236章 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13)

日本的樋口一叶似乎是另一位布鲁诺·舒尔茨,这位下等官僚的女儿尽管在日本的文学史里获得了一席之地,就像布鲁诺·舒尔茨在波兰或者犹太民族文学史中的位置,可是她名字的左右时常会出现几位平庸之辈,这类作家仅仅是依靠纸张的数量去博得文学史的青睐。樋口一叶毫无疑问可以进入19世纪最伟大的女作家之列,她的《青梅竹马》是我读到的最优美的爱情篇章,她深入人心的叙述有着阳光的温暖和夜晚的凉爽。这位十七岁就挑起家庭重担的女子,二十四岁时以和卡夫卡同样的方式——肺病,离开了人世。她留给我们的只有二十几个短篇小说,死亡掠夺了樋口一叶更多的天赋,也掠夺了人们更多的敬意。而她死后置身其间的文学史,似乎也像死亡一样蛮横无理。

布鲁诺·舒尔茨的不幸,其实也是文学的不幸。几乎所有的文学史都把作家放在了首要的位置,而把文学放在了第二位。只有很少的人意识到文学比作家更重要,保罗·瓦莱里是其中的一个,他认为文学的历史不应当只是作家的历史,不应当写成作家或作品的历史,而应当是精神的历史,他说:“这一历史完全可以不提一个作家而写得尽善尽美。”可是,保罗·瓦莱里只是一位诗人,他不是一位文学史的编写者。

欧内斯特·海明威曾经认为史蒂芬·克莱思是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因为他写下了两篇精彩无比的短篇小说,其中一篇就是《海上扁舟》。史蒂芬·克莱思的其他作品,海明威似乎不屑一顾。然而对海明威来说,两个异常出色的短篇小说已经足够了。在这里,海明威发出了与保罗·瓦莱里相似的声音,或者说他们共同指出了另外一部文学史存在的事实,他们指出了阅读的历史。

事实上,一部文学作品能够流传,经常是取决于某些似乎并不重要甚至是微不足道然而却是不可磨灭的印象。对阅读者来说,重要的是他们记住了什么,而不是他们读到过什么。他们记住的很可能只是几句巧妙的对话,或者是一个丰富有力的场景,甚至一个精妙绝伦的比喻都能够使一部作品成为难忘。因此,文学的历史和阅读的历史其实是同床异梦,虽然前者创造了后者,然而后者却把握了前者的命运。除非编年史的专家,其他的阅读者不会在意作者的生平、数量和地位,不同时期对不同文学作品的选择,使阅读者拥有了自己的文学经历,也就是保罗·瓦莱里所说的精神的历史。因此,每一位阅读者都以自己的阅读史编写了属于自己的文学史。

一九九八年九月七日

威廉·福克纳

我手里有两册《喧哗与骚动》,一册是1984年出版,定价1.55元,印数87500册;另一册是1995年出版的,定价18.40元,印数10000册。这十一年里,我们经历了很多变化,就像《喧哗与骚动》的定价和印数一样,很多事物都已经面目全非。当然也有不变的,比如这两册《喧哗与骚动》都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都是同一位出色的学者和翻译家李文俊的译文。这没有变化的事实似乎暗示了我们,一个过去的时代其实并没有过去,它和我们的今天重叠起来了,它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我们这些拥有着过去的人在回忆往事时增加一些甜蜜,或者勾起一些心酸,而是继续影响我们,就像它在过去岁月里所做的那样,影响着我们的理解和判断。也是同样的道理,威廉·福克纳是永存的。

这是一位奇妙的作家,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够教会别人写作的作家,他的叙述里充满了技巧,同时又隐藏不见,尤其是他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外表马虎,似乎叙述者对自己的工作随心所欲,就像他叼着烟斗的著名照片,一脸的满不在乎。然而在骨子里,却是一位威廉·福克纳,他在给兰登书屋的罗伯特·哈斯的信中这样写道:“……需要精心地写,得反复修改才能写好……”这就是威廉·福克纳,他精心地写作,反复修改地写作,而他写出来的作品却像是从来就没有过修改,仿佛他一气呵成地写完了十八部长篇小说,还有一堆中短篇小说,接下去他就游手好闲地在奥克斯福,或者在孟菲斯走来走去,而且还经常打着赤脚。

就像我们见过的那些手艺高超的木工,他们干活时的神态都是一样的漫不经心,他们从不把自己的认真显示出来,只有那些学徒才会将自己的兢兢业业流露在冒汗的额头和紧张的手上。威廉·福克纳就是这样,叙述上的训练有素已经不再是写作的技巧,而是出神入化地成为了他的血管、肌肉和目光,他的感受、想象和激情,他有足够的警觉和智慧来维持着叙述上的秩序,他是一个从来没有在叙述时犯下低级错误的作家,他不会被那些突然来到的漂亮句式,还有艳丽的词语所迷惑,他用不着眨眼睛就会明白这些句式和词语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它们的来到只会使他的叙述变得似是而非和滑稽可笑。他深知自己正在进行中的叙述需要什么,需要的是准确和力量,就像战斗中子弹要去的地方是心脏,而不是插在帽子上摇晃的羽毛饰物。

这就是威廉·福克纳的作品,像生活一样质朴,如同山上的石头和水边的草坡,还有尘土飞扬的道路和密西西比河泛滥的洪水,傍晚的餐桌和酒贩子的威士忌……他的作品如同张开着还在流汗的毛孔,或者像是沾着烟丝的嘴唇,他的作品里什么都有,美好的和丑陋的,以及既不美好也不丑陋的,就是没有香水,没有那些多余的化妆和打扮,就像他打着赤脚游手好闲的样子,就像他的《我弥留之际》里那一段精彩的结尾——“‘这是卡什、朱厄尔、瓦达曼,还有杜威·德尔。’爹说,一副小人得志、趾高气扬的样子,假牙什么一应俱全,虽说他还不敢正眼看我们。‘来见过本德仑太太吧,’他说。”——他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写下的精彩篇章让我们着迷,让我们感叹,同时也让我们发现这些精彩的篇章并不比生活高明,因为它们就是生活。他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始终和生活平起平坐的作家,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够证明文学不可能高于生活的作家。

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五日

胡安·鲁尔福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那篇令人感动的文章《回忆胡安·鲁尔福》里这样写道:“对于胡安·鲁尔福作品的深入了解,终于使我找到了为继续写我的书而需要寻找的道路……他的作品不过三百页,但是它几乎和我们所知道的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瀚,我相信也会一样经久不衰。”这段话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首先是一位作家对于另一位作家意味着什么?显然,这是文学里最为奇妙的经历之一。1961年7月2日,加西亚·马尔克斯提醒我们,这是欧内斯特·海明威开枪自毙的那一天,而他自己漂泊的生涯仍在继续着,这一天他来到了墨西哥,来到了胡安·鲁尔福所居住的城市。在此之前,他在巴黎苦苦熬过了三个年头,又在纽约游荡了八个月,然后他的生命把他带入了三十二岁,妻子梅塞德斯陪伴着他,孩子还小,他在墨西哥找到了工作。加西亚·马尔克斯认为自己十分了解拉丁美洲的文学,自然也十分了解墨西哥的文学,可是他不知道胡安·鲁尔福;他在墨西哥的同事和朋友都非常熟悉胡安·鲁尔福的作品,可是没有人告诉他。当时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已经出版了《枯枝败叶》,而另外的三本书《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恶时辰》和《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也快要出版,他的天才已经初露端倪,可是只有作者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他正在经历着倒霉的时光,因为他的写作进入了死胡同,他找不到可以钻出去的裂缝。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朋友阿尔瓦罗·穆蒂斯提着一捆书来到了,并且从里面抽出了最薄的那一本递给他,《佩德罗·巴拉莫》,在那个不眠之夜,加西亚·马尔克斯和胡安·鲁尔福相遇了。

这可能是文学里最为动人的相遇了。当然,还有让—保罗·萨特在巴黎的公园的椅子上读到了卡夫卡;博尔赫斯读到了奥斯卡·王尔德;阿尔贝·加缪读到了威廉·福克纳;波德莱尔读到了爱伦·坡;尤金·奥尼尔读到了斯特林堡;毛姆读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名字的古怪拼写曾经使让—保罗·萨特发出一阵讥笑,可是当他读完卡夫卡的作品以后,他就只能去讥笑自己了。

文学就是这样获得了继承。一个法国人和一个奥地利人,或者是一个英国人和一个俄国人,尽管他们生活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空间,使用不同的语言和喜爱不同的服装,爱上了不同的女人和不同的男人,而且属于各自不同的命运。这些理由的存在,让他们即使有机会坐到了一起,也会视而不见。可是有一个理由,只有一个理由可以使他们跨越时间和空间,跨越死亡和偏见,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在对方的胸口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有时候,文学可以使两个绝然不同的人成为一个人。因此,当一个哥伦比亚人和一个墨西哥人突然相遇时,就是上帝也无法阻拦他们了。加西亚·马尔克斯找到了可以钻出死胡同的裂缝,《佩德罗·巴拉莫》成为了一道亮光,可能是十分微弱的亮光,然而使一个人绝处逢生已经绰绰有余。

一个作家的写作影响了另一个作家的写作,这已经成为了文学中写作的继续,让古已有之的情感和源远流长的思想得到继续,这里不存在谁在获利的问题,也不存在谁被覆盖的问题,文学中的影响就像植物沐浴着的阳光一样,植物需要阳光的照耀并不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阳光,而是始终要以植物的方式去茁壮成长。另一方面,植物的成长也表明了阳光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一个作家的写作也同样如此,其他作家的影响恰恰是为了使自己不断地去发现自己,使自己写作的独立性更加完整,同时也使文学得到了延伸,使人们的阅读有机会了解了今天作家的写作,同时也会更多地去了解过去作家的写作。文学就像是道路一样,两端都是方向,人们的阅读之旅在经过胡安·鲁尔福之后,来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车站;反过来,经过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同样也能抵达胡安·鲁尔福。两个各自独立的作家就像他们各自独立的地区,某一条精神之路使他们有了联结,他们已经相得益彰了。

在《回忆胡安·鲁尔福》里,加西亚·马尔克斯指出了这位作家的作品不过三百页,可是他像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瀚。马尔克斯不惜越过莎士比亚,寻找一个数量更为惊人的作家来完成自己的比喻。在这里,加西亚·马尔克斯指出了一个文学中存在已久的事实,那就是作品的浩瀚和作品的数量不是一回事。

就像e.m.福斯特这样指出了t.s.艾略特,威廉·福克纳指出了舍伍德·安德森,艾萨克·辛格指出了布鲁诺·舒尔茨,厄普代克指出了博尔赫斯……人们议论纷纷,在那些数量极其有限的作家的作品中如何获得了广阔无边的阅读。柯尔律治认为存在着四类阅读的方式:第一类是“海绵”式的阅读,轻而易举地将读到的吸入体内,同样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排出;第二类是“沙漏计时器”,他们一本接一本地阅读只是为了在计时器里漏一遍;第三类是“过滤器”类,广泛地阅读只是为了在记忆里留下一鳞半爪;第四类才是柯尔律治希望看到的阅读,他们的阅读不仅是为了自己获益,而且也为了别人有可能来运用他们的知识,然而这样的读者在柯尔律治眼中是“犹如绚丽的钻石一般既贵重又稀有的人”。显然,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一颗柯尔律治理想中的“绚丽的钻石”。

柯尔律治把难题留给了阅读,然后他指责了多数人对待词语的轻率态度,他的指责使他显得模棱两可,一方面表达了他对流行的阅读方式的不满,另一方面他也没有放过那些不负责任的写作。其实根源就在这里,正是那些轻率地对待词语的写作者,而且这样的恶习在每一个时代都是蔚然成风,当胡安·鲁尔福以自己杰出的写作从而获得永生时,另一类作家伤害文学的写作,也就是写作的恶习也同样可以超越死亡而世代相传。这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为什么要区分作品的浩瀚和作品的数量的理由,也是柯尔律治寻找第四类阅读的热情所在。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文章里继续写道:“当有人对卡洛斯·维洛说我能够整段整段地背诵《佩德罗·巴拉莫》时,我依然沉醉在胡安·鲁尔福的作品中。其实,情况还远不止于此;我能够背诵全书,且能倒背,不出大错。并且我还能说出每个故事在我读的那本书的哪一页上,没有一个人物的任何特点我不熟悉。”

还有什么样的阅读能够像马尔克斯这样持久、赤诚、深入和广泛?就是对待自己的作品,马尔克斯也很难做到不出大错地倒背。在柯尔律治欲言又止之处,加西亚·马尔克斯更为现实地指出了阅读存在着无边无际的广泛性。对马尔克斯而言,完整的或者片段的,最终又是不断地对《佩德罗·巴拉莫》的阅读过程,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一次次写作的过程,“没有一个人物的任何特点我不熟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阅读成为了另一支笔,不断复写着,也不断续写着《佩德罗·巴拉莫》。不过他没有写在纸上,而是写进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之河。然后他换了一支笔,以完全独立的方式写下了《百年孤独》,这一次他写在了纸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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