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木的表现自然“好”得出人意料。
他陪酒吞虚与委蛇了三两场酒宴,这是他头一回被带入鬼众的视野。酒吞牵着那条光芒细腻而璀璨的金链,将宠物的身体藏在一件长袍之下,只露出他颈间镌刻姓名的金质项圈。
饮酒的时候,鬼王斜靠在最高处由庞大鬼物的焦骨堆砌而成的王座上,将他的茨木圈在腿边,命他驯顺地伏在自己膝头。鬼王苍凉的白发猎猎随风,像慵懒的雄狮那凛凛鬃毛。亦有妖怪说他实为豢养着一头危险的狮子,这独臂的人类即便再收敛锋芒,也不过藏于鬼王身侧蛰伏待发。
酒吞对一切不予回应,茨木则潜藏在他的身份下,暗暗记住了每一寸朝他投来的警觉目光。
祭司守着清规戒律是不可随意饮酒的,但他们这阵总借各种由头出入酒宴寻鬼王议事。茨木当着他们的面喝了不少酒,他以取悦主人的姿态专注地舔尽了上方递来的酒碟,潮红的脸颊轻蹭着主人的手指,随后便假作不胜酒力,不疯不闹地装醉过去。
每当茨木“醉”了,祭司们才会对酒吞说些神庙那头的近况。茨木的耳朵却敏锐得很,一字不落地记在脑中。
入夜,微醺的鬼王架着他的爱宠双双倒在红黑的帐幔间,守卫们便会一如往常地听见些令人脸红心燥的声音。却不知,在那些臊人的呻吟低喘的间歇里,这个身体承受着百般玩弄的人类正在鬼王耳畔气息颤抖地低语着他白日里的所见。
酒吞并未放他单独行走于百鬼之中,因此他们每天的见闻都是相同的,以是酒吞并不会从茨木口中听见他所不知的状况。他仍要茨木这么做的缘由是,茨木与他一同在意的细节于他格外重要。
多数时候是与神庙和“圣物”相关的事。
譬如“圣物”的妖焰异常躁动的那阵,正是酒吞将神子之血喂给茨木的时候。这本也是意料之中,毕竟茨木踝上的铜铃是来源于“圣物”的东西,自会替“圣物”品尝神子之血。可于此同时,祭司目睹神庙的岩壁上夜半隐约现出了一幅人类追剿妖鬼的古战场的画面。而更为蹊跷的是,茨木恰巧做了一个如出一辙的梦,在梦醒之时,他腰间的伤口又被封藏了起来。
“他不想让我有任何弱点暴露在外,”茨木说道,“除非是他被压制,或者我放弃求生。”
酒吞沉吟一下,问出关键所在:“所以他从始至终并没有驱逐你这个异族?”
“他又怎么可能驱逐我。”茨木脸上难得露出一种不与宿命抗争的无奈,酒吞一瞬捕捉到他话中有话。
“圣物对你很是关注,本大爷一直知道。”酒吞伏在茨木胸口,利齿厮磨着被钉环穿过的那枚嫣红的乳珠,并非只为制造一些掩人耳目的动静,也藏着要迫使他无暇掩盖真相的私心,“但本大爷没想到,你好像也对圣物熟悉得很?”
茨木在粗重的喘息里强撑着理智才没乱掉方寸,不至于把那些自己都还没全然消化的听似荒谬的解释和盘托出。他努力镇定心神,反问道:“……鬼曳城存在多久了?”
人世素来没有这样的地方,妖鬼更已绝迹千年,这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你别想太快弄清鬼曳城的来由,这件事本大爷自己都一直在找答案。”为了交换他的回答,酒吞也不介意和盘托出,“本大爷在这里经历过三次祭典,也即是三个月。此前除了神庙存在,城不为城,万物荒芜伊始,不过鬼族络绎不绝地涌进来,很快熟悉了这里面的一切。初生混沌,本不应该那么快地归于秩序。”
“所以……吾王也怀疑这里另有前因?”
酒吞停下了齿间的逗弄:“没有旁人的时候,本大爷准你叫声‘挚友’。”
这本正中下怀,茨木却迟迟没有开口。
眼前的鎏金与朱器、纱帐与暖阁极尽奢靡,重叠那梦境将他带回古战场的烽烟与兵戈、符咒和乱箭,梦中画面终归作一场滔天烈焰,将一切吞噬其中。他甚至隐约看见高耸的鬼王座上那个依然端坐屹立的身影,血污迷了视野,心口如万针扎入。
如若比照起来,他曾蹚过人世至黑的泥潭,在生与死的夹缝里也不曾折断脊梁,但眼下这诡谲、激烈、扑朔迷离的种种更令他无从着手。他深知自己仍是孤军奋战,因为他不能将失去记忆的酒吞如从前的挚友那般拖进同一方险恶迷局,即便他自己也前所未有地怕着。
茨木不知道的是,他那一瞬的黯淡真真切切映在了酒吞眼里。
“就当是为了本大爷,”酒吞缓缓凑上前,与他唇角厮磨,低声叹道,“你若没有冒死闯进来,本大爷在这里孑然一身,哪里会有挚友。”
夜空中那对黯淡的星辰振起琥珀色的光亮,像是捉住了彼岸一瞬的回应。
“那……挚友。”交颈缠绵的姿势伴着局促的这声,又杂糅了其他意味。
酒吞从他津液莹润的唇角啄过下颌、挪向修长的脖颈,朝蠕动的喉头示威似地咬噬下去:“现在可以告诉本大爷你的猜测了么?本大爷可是把你那架直升机的残骸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留下,想必全在你脑子里吧?”
“我被‘圣物’关注,恐怕是他想同化和吞噬我的意识,又舍弃不了我记忆的价值。”茨木也便不再介怀说出这些匪夷所思的话来,“如果没有猜错,挚友为我戴上的铜铃是‘圣物’的东西吧?但挚友可想到过我是认得这串铃铛的?”
他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千年前的人世,也曾有妖鬼与人共生,但鬼曳城是否有人记得那时的阴阳两界?”
“此间妖鬼说是新生,本大爷也一直不敢苟同。不过话说回来,他们的人世记忆尚且抛弃干净,怎么可能记着更久远的事?”酒吞全未料及他的推断竟笃定在这些不可捉摸的地方,“这串铜铃倒像是千年之久的器物,不过你如何认得?即便你没有妖堕,留着更久远的人世记忆,那也只是数十年而已。”
“有人曾经执意引我和挚友此生相遇,还拿一个荒唐的传说刺激我,说那是我和挚友生离死别的宿命。我本不信,生而为人也无需知道这些,可等我扫清了阻挠在我和挚友之间的阻碍,我亲眼看见了那段‘前世’,看得真真切切。我还听见那时候自己脚下有铜铃作响,这铃铛现在就戴在我脚腕上。”
兴许是所言触及秘义,茨木的脚踝忽然泛起一阵寒意。酒吞敏锐地揭开被褥,只见一层薄薄的幽紫火焰萦绕着铜铃四围正兴奋地跃动。
“……本大爷梦见过铃声。那样的铃声,不可能是人世的记忆,更不是在鬼曳城。”
酒吞本就笃信茨木不会编造荒谬的故事来搪塞,听完更意识到这大胆的推论实为证据凿凿。他忽然回想起那些从前被视作无根杂念而被抛诸脑后的梦境画面,碎片此时就像拼图一样连在了一起。
只不过,他还不能让茨木将这个传说直白地说给他听。
整个鬼曳城都笼罩在圣物的一呼一吸之下,他渴望听见的东西只怕充斥着禁语,就如方才发生的那样。而圣物,此时此刻正牢牢掌控在神庙的那群祭司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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