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泛起鱼肚白之时,城外已张榜公示了殿试名次与及第人数。昨日夜里下了雨,待到清晨,四下还是湿润的,雨水冲刷了积尘,空气也清新许多。众人围在榜下,心急地伸长脖子,想要看到自己的名字。
“青云兄!状元!你是状元!”一着蓝衫的青年男子兴奋地拉着旁边青衣人是袖子,声音一下子引来了旁人的注意。众人纷纷向青衣人拱手道贺,楚青云也一一回了。与那蓝衣人比起来,他倒显得淡定许多,仿佛高中的不是他自己。蓝衣青年是与他一起赴京赶考的同乡,也是他的好友,唤作秦莳。秦莳考得也还不错,上了榜,是二甲第十九名,想来也能得个不错的官职。
张榜之后,会有内侍来这些上榜之人的住处宣旨,自金銮殿外等候授予官职。放榜的第二日是琼林宴,会邀请上榜的进士参加琼林宴。待楚青云回到居住的客栈,已有内侍在等着了,这些内侍比考生更早得到消息,天不亮便要捧着朝服来到状元住处,引状元入宫。
内侍见着楚青云,快步迎了上去,对他二人道:“恭贺两位大人金榜题名,速速去换了衣裳,与奴才一同进宫谢恩去吧。”楚青云接过衣裳便要走,被秦莳拉住,秦莳从衣袖间掏出一锭银子塞到那内侍手上,拉着楚青云对他微微欠身道:“公公久等了,今日我二人得了如此恩典,公公也沾沾喜气,劳公公再等我们片刻。”那内侍喜笑颜开地收下银子,嘴上应承着,又说了几句吉祥话。秦莳才拉着楚青云上楼换衣。
待上了楼,秦莳悄声对楚青云说:“青云兄,那可是宫中的内侍,你怎么话也不说一句就要走,这些内侍虽然地位不高,却是侍奉陛下身侧的,要是惹了他不快,指不定在陛下面前吹什么邪风呢。”楚青云皱了皱眉,回了他一句知道了,便抛下他独自进去更衣了。秦莳也不恼,心里明白自己这发小从小便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喜这些人际来往的。不过好在自己也上了榜,也能互相扶持着些。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二人从楼上步下,二人皆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才,一时间引得不少人侧目。随着内侍上了马车,楚青云才算是放松下来。寒窗苦读十载,一朝金榜题名,心中盛满的不是欢喜,更多的是解脱。楚青云从小刻苦,并非只是想要出人头地,更多的,是因为父母的期望。楚青云的父亲科举三次未中,第四次才堪堪得了个三甲末尾。在地方上勤勤恳恳做了二十多年官,如今也只是一个五品知州罢了。楚青云四岁时便展现出不同与同龄人的聪慧,连教导他的夫子也对他赞不绝口。楚父自己郁郁不得志,对楚青云期望很高,他家里虽算不得富裕,但父亲是地方官,日子过得也还松快。只是父亲四处为他寻求名师,势要将他教导成国之栋梁。好在楚青云是个争气的,乡试、会试都夺得第一。年纪轻轻便连中两元,让楚父深感欣慰,此次进京赶考,父亲虽未明言,但他知道,父亲希望他能考得好些,留在京中。
但楚青云心里是没底的,按他才能,若求稳,上榜不是难事,可楚青云拿到题目以后,不愿做那泛泛之辈,他借时事侃侃而谈,直击要害,文章虽好,却不一定能得上位者喜欢。昨日殿试结束,他心中便觉得惶惶然。如今得知自己不仅上榜,还是榜首,惊大于喜。但心头那块石头总算放下了。
马车摇摇晃晃,楚青云闭上眼小憩,脑中却浮现出天子那张脸来,玉面朱唇,桃花眼。马车颠簸了一下,叫楚青云惊了一下,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在肖想天子,心中巨震。平静下来,想到今日又要见到他,隐隐生出一丝期待来。
再次登上金銮殿,于楚青云而言,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态了。他是榜首,应当站在最前面,越过人群走向最前端那种感觉,很久没有过了。众人皆以为夺魁的会是云意,得知状元是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时,心中多是鄙夷又好奇的,都偷偷瞟他,又不敢正大光明地看,只见红色的袍角匆匆掠过。
到了队伍的最前端,楚青云见着了前三名的另外两人。其实他是见过他们的,那时他是无人问津的外乡学子,他们是炙手可热的状元苗子。被簇拥在人群中央,意气风发的样子。云意先瞧见了楚青云,拉着赵瑾上前,向着楚青云拱了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楚兄了,云意在此恭贺楚兄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这位是赵瑾,是今次科举的探花郎。”赵瑾向楚青云微微俯首,便算是打过招呼了。云意与赵瑾虽都是大家子弟,行为处事上却略有不同。云意是天之骄子,虽一言一行皆是彬彬有礼,但他神情当中带着傲气,一来他是云相的侄子,二来他才华出众,颇有些高门贵子的高傲在身上。而赵瑾却是谦卑有礼,众人贺他,他也只是浅笑着回礼。与云意站在一处,倒显得气势不足了。
楚青云领着众人站在大殿外等候,虽入了春,但清晨还有些凉,空中飘起细细的雨来,楚青云笔挺地站着,丝毫不为风雨所动。”
大殿之上传来尖细的内侍声音:“宣,进士入殿。”
楚青云与云意、赵瑾并肩向前走,身后跟着其他上榜的贡生。到了大殿中央,领着众人跪下接旨。内侍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甲第一名楚青云,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一甲第二名云意、第三名赵瑾,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二甲一至十名授庶吉士…”这样念了半刻钟,才将所有人的官职都念完,楚青云留意听了秦莳的官职,授予他正七品工部主事,虽与翰林院编修同为正七品,但又有差别,翰林院是陛下近臣,虽官职不高,但能够直达圣听。而六部主事是直接分配至六部,由六部管辖,无论是升迁还是待遇,都比不上同为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
授予官职之后,楚青云领着众人站起,规矩站着,恭听圣言。
凌樾昨夜睡得很好,想是夜里穆辰一直为他按摩,今日身子也爽利了许多。他看了看殿内的青年官员们,一时感慨万分。
“诸位皆是栋梁之材,寒窗苦读数十载,方能站在金銮殿上,孤在此恭贺各位爱卿得偿所愿。今日宫中设下琼林宴,邀各位爱卿共赏,待下朝之后,状元应当带着众爱卿打马游街,事毕,便可稍作休息,等待夜里的琼林宴了。”凌樾说完便摆摆手,示意可以散朝了。
众人待天子离开之后,便有序退出金銮殿,到了殿外,三三两两散开了。有内侍指引新科状元与榜上众人前往打马游街。
楚青云骑马列于最前,领着众人游街。街上有未嫁的妙龄少女、公子见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便扔出手帕、鲜花等物什,一时间,京中热闹非凡。待围着主城走过一圈,众人身上皆是香味扑鼻了。
游街结束之后,楚青云与秦莳并肩走回府宅,原本二人上京赶考,一人只带了一个小厮,今日得了金榜题名的消息,秦莳便吩咐家中小厮,与京中选一处宅邸买下,如今二人官职皆不高,俸禄也不多,秦莳家中经商,比楚青云富裕些,考虑到住在一起,可相互照拂着。便合资买了个宅邸。是个二进的院子。又在牙行买了几个婢子,几个侍卫,算是在上京安定下来了。
楚青云回到家中,稍事休息,便给父母写信,雍州离上京近千里,自己上京赶考,离家已有半载,除了初到上京给父母写信报过平安,其他日子都是挑灯夜读,刻苦学习,以期不负父亲期望。如今高中,给父母去信,一是向他们报喜,二是盼着家中父母不必过于担心自己。
黄昏时分,秦莳整理好衣袍,来敲楚青云的门。楚青云刚好写完信,交给小厮,让他送到驿站去。秦莳身边的小厮是个得力的,短短半日,不仅置办好了宅邸,还购买了一辆马车,虽不是特别华美,送他二人上朝还是够用了。
琼林宴在太清殿举办。太清殿是宫中举办大型宴会的场所,自然是辉煌大气,楚青云是状元,离上首近些,便与秦莳作别,先行在自己的席位上落座了。夜色渐深,大臣们都陆陆续续入了席。便听得内侍通报:陛下、君后到!”众臣跪下,山呼万岁。
凌樾今日着了一身鸦青衣袍,不似朝服华贵繁复。但从衣间花纹,隐隐可见其做工精巧,用料上乘。身旁的穆辰一袭靛蓝长袍,行走之间,带起风来。二人行到上首,方让众人平身。楚青云在底下偷偷看着上首那人,他与君后看起来那么般配,感情和睦。又回忆起他扶起自己时的那个笑容,心中暗涌。他低下头,暗嘲自己痴心妄想,竟敢窥探天子容颜,竟敢对他生出那样的期许,当真是,胆大包天。
殿中起了歌舞,楚青云却无心再看,寻了借口躲出去透气,不知不觉竟迷失了方向,刚想找个内侍问路,却见凌樾朝他的方向走过来。他似乎看见了楚青云,加快了步伐,他尚未走到楚青云面前,楚青云便跪下行礼,空中的陛下万岁刚说了一半,便被凌樾扶起来。凌樾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不过楚青云低着头,并未瞧见。
“楚卿也是出来透气的,怎么走到御花园来了?”凌樾见他局促,便先问起他来。楚青云听他说话,又要下拜,凌樾连忙拉住他,道:“如今四下无人,不用那么守那些破规矩,孤是跟你聊天,又不是要吃了你,一直跪什么跪呀。”楚青云听他语气轻快,才斟酌着字词回他:“回陛下,臣在太清殿中饮宴,喝得有些多了,头脑不太清醒,便想着出来吹吹风,清醒清醒。没想到迷了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
凌樾扑哧一声笑了,见他一直低着头跟自己说话,起了逗他的心思,他单手挑起楚青云的下巴,似笑非笑道:“楚卿一直低着头,是觉得孤面目可憎,不敢看孤吗?”楚青云被迫抬起脸来,近距离看到凌樾的脸,昨日殿试时,楚青云心里想着如何作答,加之凌樾带着冕冠,将他的脸遮了一半去。而今日离得近,楚青云方才看清楚凌樾的脸,一时有些怔了,竟直愣愣盯着凌樾看。凌樾是传统的临国人长相,只是他五官精致,眉若远山,眼含桃花,明明是薄唇,却生了颗挺翘的唇珠。睫毛很长,定睛看着人的时候微微颤动。是摄人心魂的绝色容颜。
楚青云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然失礼地盯着天子一直看,连忙跪下请罪:“陛下恕罪,微臣饮了酒,头脑发昏,竟直视圣颜,请陛下恕罪。”凌樾见他两颊通红,还以为真是喝多了酒,笑着把他拉起来,笑着问他:“那楚卿觉得,孤容色可狰狞?”楚青云不敢抬头,只诺诺道:“陛下容色绝佳,何来狰狞之说。”凌樾修长的指点了点他额头,对他道:“孤还以为孤是什么洪水猛兽,叫楚卿如此害怕,罢了,孤也累了,琼林宴也将近尾声,孤叫内侍带你回去可好,想必还有人在等你呢。”楚青云应了是,跟着内侍走了。
凌樾站在御花园中笑着对隐在暗处的九砜道;“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楚青云回去的路上,脸上的红晕一直未消,秦莳问他怎么了,他只摆摆手说是喝多了。脑海中那人的面容,却一直挥之不去。九天之上的月忽然之间离他那么近,叫他心跳都要停了。原来能杀人的不只有利器,还有陛下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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