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家主宅踏出来，夜色已深了，一弯残月孤零零挂在天上，四下里只有些宅院灯烛的微微光亮。谢予安看了一眼一定要陪他一同出来的白瑶，说了一句：“我还有些事情下山，就不劳白公子送了。”

此刻他们二人已走到了主宅庭院之外，四下没什么人迹。白瑶却忽然说：“别叫我做白公子。”

这声音却仿佛与方才书房中传来的语调十分肖似，比白瑶平日里的语声稍清脆柔细些，若是乍一听起来，当真不似男子。

谢予安怔了一下，再转头时，忽然发现白瑶不知何时解开了紧紧束在头顶用玉冠扣紧的长发，满头乌丝垂了下来。月光朦胧，将一张本就清秀的脸庞映得多了几分平日里并不会显露的柔美。

谢予安这一惊非同小可，却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讶然打量着这身材纤瘦的青年。——方才走出来的一路，谢予安心里满满绕着的都是容昭，根本没注意白瑶在他身边做了些什么小动作。此刻，白瑶的上衣领口被解开了一颗扣子，一缕黑发沿着锁骨向内延伸，原本平坦的胸膛似是被解开了什么束缚，微微隆起。

“白……小姐？”谢予安张口结舌，忽然生起一股极强烈的脚底抹油的冲动。

白瑶原来不是白家公子而是白家小姐，此刻是看得清清楚楚了。而这位大小姐此刻是在隐约表示个什么意思，他还没傻到完全看不懂！

“我好看吗？”白瑶微微侧过脸，让淡薄月光投在她的脸上，微微一笑。

——不如我师兄好看。

谢予安脑子里闪过一个白瑶一定不大想听的答案，口中没想好怎么答，只“……呃”了一声。

这声“呃”大概被白瑶理解成“看呆了”之类的意思，白小姐灿然一笑，伸手理了理长发。

“你知道我为何与父亲吵架？”

虽心里十分想逃，然而谢予安又总觉若匆忙与白小姐闹翻、再让她将怒气甩给谢莹莹等人又或有些不合适，只别开眼睛不看她领口，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

“父亲原与我说过，他没有儿子，若我当真能瞒过女儿身，让家里上上下下都肯服我，便将白家传给我。”白瑶温温柔柔地道。

“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够好——谁知道，去年开始，我见到他在用心栽培一个叫白霏的小子。”

“那小子死了…”白瑶淡淡勾了勾唇，“怎么个死法，其实也没人当真在意。我父亲又对我好了些日子，这次去昆仑，也带着我。我却想不到，他带着我，却是四处给我寻亲事来着。”

谢予安“啊”了一声，此刻白瑶提及白霏，他脑子里一直以来的一点疑惑倒是被解了开——白霏为何一个人冒冒失失去寻魔主送死？为何他死后，白家只是象征性地派了个客卿去看看，便打算空棺下葬？

白霏挡的，自然是这女扮男装的大小姐白瑶继承家业的路。而若白瑶使了手段将白霏骗去饺子汤借刀杀了，白疏影又到底要如何追究法？这事情也只能这样翻过去不提。

“今日父亲与我说，已经与我定下了慕容家的次子，明年便送去成亲。”白瑶轻轻哼了一声，语气中微带怨气。“他与我说过的事为什么不认？白家上上下下的事情，我哪里打理得不好？”

谢予安听着白家大小姐越说越是不甘，简直不知此刻该说什么才好。他又心想这白小姐手段甚好，哪怕当真嫁去旁个玄门，大概也能大权在手，抢一半家业来。但话又说回来，若留在白家做家主，自然一言九鼎，嫁去旁人家里做媳妇，又如何能这般自在。

白瑶又继续说：

“我与父亲说，与其将我嫁出去，还不如找位人品修为都好的年轻侠士入赘，毕竟，白家虽炼剑的密法谁都学得，那灯影唤魂却是随着我家嫡系血脉的，怎么能断了？…可父亲近日来却连传承密术都不在意，定要将我往外嫁，倒是奇了……谢少侠你在想什么？”

其实谢予安已经听懂了此刻白瑶话里藏着些什么意思，然而，总之这事又不能强迫，先装个傻也无妨。听白瑶提起“灯影唤魂”四个字，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些极在意的事情。

上次见白疏影施展灯影唤魂术，他才刚刚一场大梦初醒，整个人茫然无措。而此刻，白瑶再提起这项密术，他忍不住问：“灯影唤魂是只能看白家子弟？”

“若别人问来，我自然要答一声是。”白瑶眨了眨眼。“但若谢少侠问起来，其实，只要是我白家嫡系施展这术法，只要有头发，任何人都能看得。”

谢予安深深吸了口气，手指微微痉挛地扣紧了腰间一个曾装着些驱虫草药的荷包。

……那是太久太久前的事情，久得仿佛隔了半生。那时为帮弟弟谢易斩妖魔行冠礼，他和容昭一起，陪谢易去了一次云州。从那被推去喂蛇的痴姑娘杏儿手中，他曾得到一枚谢礼，“青丝结缘”的月老香囊。

原想偷几根容昭的发丝和自己的缠了，偷偷塞进香囊，却被谢易横插了一杠子，将他的一根头发缠进了容昭的发丝里。当日里自己哭笑不得，便随手塞进了荷包——于是这一根谢易的发丝，随着他，在荷包里藏过了百年的岁月。

容昭此刻，不能说好端端地活着，但总之是活着的。可谢易呢？他…是怎生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