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圤看着书页上字迹潦草的那行字,怔愣许久,直到外间传来几位前来阅书的弟子的说话声,才猛地回过神将手里的札记放回了原处。
当晚又一次进入梦境后,看着那道高大的身影,元圤在心中默念出白日里看到的那个名字。而就在他念出“阳燧”二字后,曾经始终无法看清的面容在那一瞬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张英俊又温柔的脸庞,可让元圤真正心神巨震的,却是面容同样变得清晰的少年。
虽然眉眼变得稚气了许多,但毫无疑问,那就是他心中视若神明的师父流瑎。
可是这怎么可能?
祖师堂上香,各峰祖师画像可从未出现过这个叫阳燧的男人。更何况,他也从未听师父与同门提起过沧辰一脉还有位师祖。
心神混乱,人身小天地便跟着动荡起来,元圤这一次是被经络里乱窜的真气给硬生生痛醒,大汗淋漓地从床上爬起,一夜未眠。
第二日,在屋中思索许久后,元圤还是敲开了大师兄的房门。问了几个修行上的问题后,他才状作随意的问了句,前些日在札记里看见了一个叫阳燧的名字,似乎与咱们沧辰峰还有些关联,不知道师兄有无耳闻?
说罢便屏息凝神等着对方的反应,但可惜对方沉吟了片刻后仍是摇了摇头,“未曾。”
元圤有些难掩失望,见对方疑惑地看着自己,才惊觉失态,连忙找了个借口就要匆匆告辞。但当刚要跨出门槛,他蓦地回头又问了句,“师兄可知师父师承何处?”
作为最早被收入门下的弟子,被元圤称为大师兄的青年神色在一瞬间有了丝僵硬,但那抹异样很快就被掩下,若不是元圤一直注意着对方,只怕就要错过了。
青年最终给了个与之前那个问题相似的答案,“并无。”说着,似是觉得这位小师弟今日无关的话语有些多了,不由沉声提醒了一句:“师弟还是需更加专心修炼才是。”
元圤连忙点头承诺自己会认真修心修行,不想随即又得到对方一句“未跻身筑基后期前,师弟就莫要四处闲逛了”,竟是给他下了禁足令。
元圤心中叫苦,却也只能老实答应下来。
直到年轻修士的气息彻底消失,始终执卷坐在书案后的青年才缓缓抬手揉了揉额心。
快要被淡忘的钻心痛处似乎随着记忆的复苏跟着被忆起。
年幼时,他曾因一桩福缘得以额开天眼,以此观万物心像。
然后,他便无意间看到了师父流瑎的心像。
彼时对方看着满脸惊骇的他神色略微有些不悦,随即用手指轻点了他的额头一下,淡声说了句:“以后记得管住眼睛。”
仅仅只是一瞬,额间那只天眼便传来一阵几乎撕裂神魂的剧痛。
而让他痛失一道本命神通的那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被囚禁在深渊中的男人。
一个被师父唤作师父的男人。
虽然被师兄下了禁足令,但对方那一瞬的异样神色已经证实了元圤一部分的猜想,所以倒算不上全然没收获。
只是沉默着回到自己院中,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元圤并没有发现,其实按照他如今的性子本不该如此执着此事。许是吃够了少年时极其容易被扇动,动辄便暴起与人厮打的亏,又或是为了不想惹师父嫌恶,最近一两年元圤刻意收敛心性已经极少会再被旁人勾起情绪涟漪。
容貌姝艳的青年脸上神情愈发疏冷淡漠,与沧辰峰其他几位嫡传,或者说是与他们的那位师尊变得越来越像。
自从梦中人的容貌变得清晰后,许多之前元圤没有留心的光阴画卷也变得越发生动具象起来。梦境仍旧会在男人跟着少年师父进入沧辰峰那幅画卷后戛然而止,但在那之前,两人所经历的种种过往开始愈发清晰。虽然师父自年少起便已经是副清冷的性子,但大概是观察得久了,渐渐地还是让元圤察觉到了对方那些不甚明显的情绪起伏。
被男人牵着手走在闹市街头的少年神色微冷,当身旁的人低头朝他言语时,眼神中更会流露出些许嫌弃。唯有掩在发丝间微红的耳廓,悄悄暴露了主人真正的心绪。
元圤望着两人,越发疑惑眼前这个自己本该称呼一声师祖的男人为什么会被抹去存在痕迹之余,看着男人那张笑意温柔的英俊脸庞,他的内心深处不知何时竟渐渐生出了几分艳羡,以及几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
对于阳燧,在初次入梦见到彼时还面容模糊的男人时,元圤就莫名对对方感到一丝亲切,只是当时乍然见到年少的师父让他有些慌了神,如今冷静下来后心中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原本落在自己师父身上的目光,自然也就变得越发频繁地落在高大英俊的男人身上。
然而让元圤未曾料到的是原本平静无澜的一颗道心竟开始因此而有了一丝不稳的迹象,甚至连炼化琉璃盏也变得越来越吃力,如同冥冥中有什么在警告他,不能再起念。
直觉告诉他必须想办法平复杂乱的心绪,最好的方法就是将梦境一事向师兄全盘托出。可好几次下定决心,最终却仍是连院子都没能踏出就又走了回来。
好在炼化琉璃盏的效率虽然大打折扣,但最终元圤还是靠着水磨工夫一点一点地将这件法宝成功大炼为了本命物。大概是琉璃盏温润魂魄的本命神通的作用,这些日一直无法平静的人身小天地如同一阵春风拂过,一颗道心终于再次回归平静。
只是未等元圤彻底松口气,他便发现脑子关于阳燧的记忆渐渐开始变得模糊,不过片刻,他就再也想不起男人的容貌。
元圤心神俱震,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周遭一切明明都很正常,自身也没有任何异样,但脑海心湖中的记忆却不断被抹去,而随着整场梦境的记忆逐渐被抽离,他的心绪却开始完全不受控地变得平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吞噬记忆的同时,也要将他随记忆而生的一切情绪一并抹去。
近乎绝望的惊怒之下,元圤甚至都没发现自己人身小天地各个窍穴的灵气开始疯狂涌动,前赴后继地汇入丹田,丝丝缕缕的灵气簇拥团集,最终在一点灵光的牵引下渐渐凝结成一颗金丹雏形。
结单带来的气机涟漪让整个屋子的灵气都变得紊乱起来,心窍洞府之中原本璀璨莹润的琉璃盏有了一瞬的黯淡,元圤尚来不及察觉异样,脚下一空,整个人就已经被拽到了一座僻静小筑前。
悬滞在半空,元圤呆呆望着脚下不远处的那座建筑,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直到厢房房门被推开,看着缓步走出的那道熟挺拔身影,元圤才猛地回过神,只是当视线落在对方微霜的双鬓上后,便又是一阵恍惚。
阳燧的样貌与先之前并无没太多变化,但许是那碍眼的丝丝霜发的男人悴疲惫。
修士一旦登高修行,肉体的衰老速度就会变得极为缓慢,寿元自然也随着境界攀升而增长,到了金丹元婴的境界修士肉身更是被称为“金枝玉叶”,除非伤及大道根本或是阳寿将尽,否则绝不会与山下俗子一般显露老衰姿态。
想到这里,元圤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而仿佛是察觉到他的视线,男人忽然抬头朝他看了过来,黑润的眸子里映出张神色呆板的少年面庞,丑陋狰狞的瘢痕盘踞了大半张脸,唯一完好的只剩右眼那小块地方。
“怎么又跑树上去了?”
醇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被男人带回到了地面。头顶被轻轻拂过,男人捏着枚树叶笑道,“怎么?睡迷糊了?小石头。”
小石头。
他终于回过神来,是了,他是石玉,是眼前男人前些年从妖兽手下救回来的小精怪。原本男人是想将他收为弟子,但却被宗门祖师堂驳回,最终一番僵持后才将他算作了外门杂役弟子。可他这样毫无修行资质又面容丑陋的精怪,即使是在外门也突兀碍眼得很,他人的冷眼嘲笑与欺凌辱骂渐渐成了家常便饭。
若不是又一次被男人捡到,他估计就真的死了。
“想什么呢?”脑袋被人微微用力地揉了揉,石玉整个人随着力道晃了两下,他看着眼前的男人眨了眨眼正要说话,身后却传来一阵悚然的寒意。
“阳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