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分 (七 上)
“不过是个贼!”王二毛的心猛地一抽,仿佛被刀子扎了般,淅淅沥沥滴出血来。
从来没有人用类似的话侮辱过他,但张文琪说话时的神态,眼神,对王二毛来说却是无比的熟悉。他记得当年自己前方百计弄来一些珍奇玩意塞给周宁,像对方表达爱慕时,周大小姐就是这样看着自己。不拒绝,但也不感谢,只是淡淡地看着,看得人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点点发凉,一点点像冰水般淌过胸口。
王二毛清楚地记得,直到两人相处的最后一刻,周宁都是这种态度。仅仅在她失去站立的力量之后,那骄傲的目光中才终于露出了一点点温柔。但那仅有的一点温柔也不是对自己的,王二毛清楚地知道。
不是自己,临终前的周宁终于感动于自己的赤诚,却对自己没有一丝爱恋。王二毛一直迷惑于对方为何如此,今天他终于找到了答案。然而这个答案却是如此的尖利,如此的冰冷。
不过是个贼!原来,在她心里,我始终都是个贼。不过是个贼!这句话如锥子般插入他的耳朵,戳破他的喉咙,顺着哽嗓直戳而下,将他的五腹六脏穿成一串,依旧不肯做丝毫停顿,不管流了多少血,多少泪,兀自一下下地向心脏深处捅。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再这样戳下去,王二毛知道自己非疯掉不可。他知道如何解决,张大寨主早就做好示范。“将狗官给我绑到柱子上,老子要将亲手挖了他的心!”强压住沉重的喘息,他以某种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怒喝。“还有他的那些爪牙,全绑到桩子上,老子今天一个挨一个的挖!”
众亲卫一愣,瞪大了眼睛扭头张望。他们熟悉王二毛的性格,知道他不是个残忍好杀之辈。张文琪属于大隋高官,不得不杀。但对于这样一个清廉且有骨气的人,喽啰们更愿意给对方一个痛快。
千石之数,在司仓官员只算个小误差,黎阳仓存粮之巨,自然是可想而知了。但汤德才报出的数字却远远超出众人的预想,非但将喽啰们惊得目瞪口呆,连一些哭喊求饶的官吏们,也愣愣地停止了哭声,张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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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这个话头,汲郡太守张文琪脸上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些,晃了晃脑袋,冷笑着道:“你们这些蟊贼敢以千把人就奇袭郡城,也算有胆。能利用我属下差役对百姓的恻隐之心骗开城门,亦可说是有几分见识。所以张某先前以为,你等虽为匪类,倒也当得起“有胆有识,敢作敢为”八个字,因而有几句话想问一问。谁料见了你等这般模样,想必问了也是白问!算了,要杀便杀,别拿什么剖腹剜心的话吓唬张某。不过是一死,怎么死都差不太多!”
汲郡太守张文琪无言以应,喟然长叹。看到他心灰意冷的样子,王二毛也动了几分惜才之念,走近了些,蹲下身去问道,“如果你投降,我就不烧黎阳仓。这笔交易,郡守大人肯做么?”
开头几句,他还说得结结巴巴。说到后来,悲愤之气从心而起。眼睛一红,几乎是嚷嚷着补充道,“我一看反正也没法活了,就拿着斧子冲了出去。他们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他们活滋润了。奶奶的,反正都是死,不如先拉几个垫背!”
张猪皮知道眼前这名官员是个少见的硬骨头,也不想再折辱他,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询问, “你刚才说临死之前要见我等一面,否则死不瞑目,难道就是为了临死之前找机会羞辱我等一番么?”
张文琪出身于官宦世家,虽然知道大隋朝这几年吏治越来越差,却没想到竟差到如此地步。非但那些贩夫走卒没法再活下去,连袁守绪这种良家子弟也失去了生存的依托。他是正直的读书人,没脸面继续狡辩。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今天败在你手,也不算冤。可惜这话没法让皇上知道,否则张某一定冒死进谏…….”
不给张文琪说话机会,王二毛一连串地点下去,接连点了十几名喽啰,居然全是活不下去,被逼铤而走险的。
“我问你到底有多少粮食,没说要查你的账本!”王二毛又拍了下桌子,命令对方不要说废话。
“诺……王都尉,咱们…….”扮作衙役的亲兵们不敢跟上司硬顶,也不愿执行命令,瞪着眼睛嘟囔。
王二毛听得眼前一黑,差点从座位上栽下来。顾不得保持形象,他双手扶住桌案,大声问道,“现在呢,每座粮窖都满着,还是空着?”
“你是说这黎阳仓?”心态慢慢恢复平静的王二毛反应迅速,带着几分佩服问道。死到临头了,狗官居然还想着替他的主子守卫粮库,真称得上是忠心耿耿。但黎阳仓却是必须要烧掉的,张家军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而此城周围根本无险可守。一旦朝廷调动大军来夺,转眼之间就能把粮食全抢回去。
众亲卫暗自松了口气,冲下堂去,将正被拖着向外走的张文琪又扯回大堂,七手八脚按到跪石前。张文琪却再不肯下跪,膝盖弯处接连挨了好几脚,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冲着张猪皮等人嘿嘿冷笑。
说罢,他也不理睬张文琪的抗议,径自走回郡守之座。端端正正坐稳,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哑着嗓子命令,“来人,将黎阳仓司仓给我带上来!”
汲郡太守张文琪兀自不信,瞪着眼睛四处寻找支持者。王二毛猜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又叫来一个看上去斯文的,大声追问道:“你呢,袁守绪,你读过书,怎么不考个县令,郡守来当当啊?”
“杀什么杀。来人,把他押到大牢中,好吃好喝伺候着!”王二毛苦笑几声,命令弟兄们将已经引颈待戮的张文琪上了镣铐,关入衙门之后的囚牢。“老子先不杀他。老子让他看看,怎么才是真正的好官!”
这名扮作衙役的人张文琪很熟悉,刚才就是他动了恻隐之心,才把众官吏从刀口下拉到了大堂上,进而引发了一场闹剧。
司仓汤德才想了想,如实回答,“满,大部分都满着!杨,杨玄感运走了一些。李,李将军给百姓分发了一些。但,但,那只是九,九牛一毛。只是有些仓里的粮食放得时间太长,已经不能吃了!”
想到家门口守着座大粮库,自己却总是饿得头晕眼,一股无名怒火再度冲上了他的顶门,“你们这个狗官,自己偷就偷了,怎么还忍心让粮食都烂掉。不知道那都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才捡回来的么?他奶奶的,我看你等全都他奶奶的该杀,谁都不冤!”
“大人,冤枉啊。大人!”没料到王二毛说翻脸就翻脸,司仓汤德才俯身于地,放声嚎啕。“我等只是守粮库的,哪有胆子开仓放粮啊!即便,即便是郡守大人,也得先上了折子,等朝廷批复下来,才能动仓里边的粮食…….”
张文琪听了,脸上先是一喜,随后又变得一片惨然,“张某没能守住黎阳,已经辱没了祖宗一次。岂可以身事敌,再让张家列祖列宗蒙羞?大王别逼我,张某虽然败于你手,这张脸面,却是要留着见祖宗的!”
“太守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说?还需要我再找几个人问么?”王二毛一边托起袁守绪的胳膊,一边笑殷殷地冲着正在发傻的张文琪追问。瞬间挽搬回一局,他心情稍微舒缓了些。只是那股痛,却像块石头般压在胸口,让人每次呼吸,都能真切地感觉到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