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了他们活着,就得很多人去死。很多不该死的人,很多程名振不愿意杀的人。老家伙说得没错,程名振是心事重了些。无论谁放在他的位置上,都没法心事不重,除非这个人根本没心没肺。“我昏迷了多久?”程名振咧嘴苦笑,“十天,还是半个月?”
巨鹿泽要想生存,就得与官军开战。不是杨白眼那种地方郡兵,而是真正的大隋精锐。左武侯,左武卫,右武侯,右武卫,左右御卫、左右屯卫,还有虎贲铁骑,塞上边军。这其中很多人是他父亲的袍泽故旧,他用学自父亲的兵书战策对付他们,毁灭他们。毁灭完一个,再面对下一个。他曾经听着军中的战歌,幻想着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如今却要把他们和自己童年时的梦想一块砍死。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他怕自己在某一天会和父亲疆场相逢,虽然机会很少,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那时他该怎么办?父亲是有罪之身,顶多能在军中做个苦力,或者做冲在最前的垫脚石。而他,是命人上前将父亲砍倒,还是任由父亲冲过来砍翻自己的战旗?
“娘,儿子不孝,让您受惊了!”程名振的心里一疼,挣扎着坐起身,冲着娘亲施礼。程朱氏的嘴角动了动,笑眼含泪, “没,没事。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
他终于开始理解师父当年在牢狱中所说过的话了。江湖其实是条不归路,走得越远,越没有方向。所以师父拥有无数金银珠宝,却宁愿躲在大牢中。师父不是怕了李密,也不是打不过李密,而是不愿意打,不愿意挣扎。
“呵呵,呵呵,我出去透透气,受,受不了这药腥味儿!”本来还打算继续调侃程名振夫妻几句的郝老刀笑了 笑,赶紧找个借口开溜。
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程名振迅速睁眼。这不能算个愿望,他不能便宜了一直捉弄自己的老王八蛋。浓雾、魂魄、黄水老龙都消失了,只有药罐子还在,咕咕嘟嘟地在炭盆上翻着气泡。
有股无端的沉重又压上了程名振的肩膀,让他的脸色迅速阴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真的没乱想,只是被有些地方给绕住了!”
“我不吓唬你。我没事!真的没事!”程名振赶紧将胳膊弯回来,用手去替杜鹃擦泪。这个已经很久不见的亲昵动作让杜鹃瞬间涨红了脸,转身躲了开去。
“你说你小小的年纪,心里想那么多事情干什么?”孙驼子接下来的话让程名振的笑容又开始发僵。老人家是出自一番好心,但除了沉默外,程名振根本没有第二种办法回应。
“老姐姐,我跟您一块去。谁做的东西,都比不上自己亲娘做的合口!”柳氏夫人迅速接过话茬,同时回过头来,向大伙使了一个眼色。
杜疤瘌终归是程名振的长辈,不能像别人一样取笑自己的女婿,冲着窗口笑了笑,及时转换话题:“亲家母,你哭啥呢?!小九不是好好的么?”
孙驼子没有回头,继续抬腿向外边走,“别再胡思乱想。你来了之后,巨鹿泽和原先大不一样。有吃有喝,还能听见笑声。 这泽地里少说也有十几万口子呢,他们之中有人该死,大部分人却不该死!”
“谢谢您老啊!”虽然不想跟孙驼子深聊,程名振心中依旧充满了感激。老家伙不但救过他,还救过杜鹃,救过泽地中很多人。如果把整个巨鹿泽中的男女按威望排个序,老家伙肯定能拍在三甲之列。
“呵呵,我说他醒的时候,只会看见你一个人吧!”带着一点慵懒的调笑声从侧面传来,让杜鹃的脸色更红。程名振这才发现围在自己身边的不止是杜鹃一个人,柳氏、郝老刀、孙驼子、杜疤瘌都在,满脸促狭。
说罢,放下门帘,蹒跚着去了。一边走,一边还哼哼唧唧地唱着俚歌,“不是一家人勒,进不了一家门。没有一口锅啊,做不出夹生饭……”
他醒了,心却被更大的恐惧所攫获。黄水老龙真的显了灵,将他丢回了一年半之前。所有发生过的灾难还要再来一次,他可以重头开始,却不知道是否能将命运改变。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年青人,别太贪!”黄水老龙一甩袖子,看模样是又准备不告而别。“你,你回来!”程名振再也顾不上抓迷雾中的灵魂,扯着嗓子大叫。“这也算一个愿望么?”老妖怪回头,满脸狡诈。
不但是贼,而且是贼中之英,贼中之杰。跺一跺脚半个河北晃荡,吼一嗓子能止小儿夜啼。可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巨鹿泽中生活着足足十五、六万贼公贼婆,贼子贼孙。自己是他们的九当家,可以决定他的生死。如果自己被心中那些执念给绊住了,举止失去的方寸。那些人就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
“哪像您说得那么玄乎啊?”程名振干笑着打岔。孙驼子是巨鹿泽的神医。不光是医术精湛,装神弄鬼也有一套。虽然他算出来的卦象是有名的十卦九不准。
而他程名振的袍泽在哪?程名振的目标在哪?他陷入绝境时,有没有同样的信心和勇气?
不是他想得多,而是这一切根本没有答案。
他的额头上又开始冒汗,眼前又还是烟雾升腾。那些因他而死,或者为他而死的人笑着走上前,捏他的胳膊,捶他的胸口,拉拉扯扯。死的人就不用再多想了,而活着的人却不得不想。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不是草木,不能吸风饮露。
突然间,额头上传来一阵温暖,所有烟雾都消散了。妻子杜鹃用手搭在他的额头上,满脸焦急,“郎君,郎君,你怎么了,你,你别吓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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