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湿透,军装黏腻腻地贴着身体,半跪在石块上,膝盖骨被磨得疼痛。
“叶永轲!”
透明的水堆积在睫毛上,叶冬临抬手抹掉。再次甩头,那齐肩的短发在力的操控下绽放,像伞面一般展开,一颗颗分明的透明水珠与垂直的雨幕斜切,飞溅出去。
叶冬临的喉管入了水,直直呛了几个来回,咳得肩膀直抖,舌头打颤。
大雨嘈杂,他的喊声微不足道,溶解在雨帘之中。四面围绕着震天动地的雨声,雨水冲刷树叶,冲刷树干,剥落老旧树皮,打掉枯败的树叶。
眼前的一切模糊了。仿佛隔着一层烟纱窥探世界,他没由来想到几个月前的那场大雨。
那时他倚靠在摇摇欲坠的窗口,屋内只点了一盏衰老的油灯,灯苗晃得厉害,他便吹灭,再次回到窗前,看着风把残破的窗门撕走,毁掉,他手指头也不动一下。
他安静、挺拔地站在地板上,聆听被风雨摧残的世界,风不停,雨难顿,屋里屋外,都一片狼藉。
那时的风雨,也像现在这样,吵闹,喧哗,不通人情。
他心中原本汪着的一泓静水,现如今,早已掀起波涛巨浪。
大雨瓢泼,雷声滚动,响彻云霄。叶冬临为大自然的威力所震慑,哆哆嗦嗦滑下石块,手脚处添了几处青紫的淤黑。
霎时间,分界线模糊的河面,有一具健硕的肉体毫无遮拦地、热烈地破水而出,展露在叶冬临面前!
“跑!快跑!”叶永轲钻出水面,捏起堆在河岸边上的衣服飞速套上,朝叶冬临吼。
一刃血红的闪光在头顶炸裂,将叶永轲无意间露出的雪白牙齿也染得通红。
“山塌了!地崩了!快走!”他不敢废话,拽着叶冬临往回跑,往营地跑。
叶冬临这才从贯耳的雨声中,分辨出那与众不同的、震山轰地的山土响动。不用转身,他就能想象到那灰黑色的土壤,如面粉般倾倒,毫无歉意地掩盖一切生灵与死物。
他们手牵着手,跑出一段距离,跑到一座山丘上,除了往上攀,前后左右,别无退路。
叶永轲却想到另一河段的兄弟们,猛然刹脚,想往下赶,“你先走。”
从这座山丘望去,河道中已然全被黝黑的山土以及残枝败叶所填充,流水湍急,将脏秽往前推进,所到之处,皆化作黑流。
“别去,”叶冬临紧闭的嘴一张开,雨水便贴着他的唇边滑落,舌尖的伤口涨得疼痛,“已经晚了!”
西方黑云上的雨倾尽了,开始泛起鱼肚白。越往东越蓝,蓝到尽头,则成了寂静的黑,而那道河段,就蛰伏在黝苍云层之下。
打不尽的雷,下不完的雨。
两人的身形被水塑成狼狈的模样,头发、衣服无不紧贴身体,剪出两道流畅的形影。
叶永轲咽了咽喉咙,沙哑着咆哮:“我得去!”
“你去送死吗?!”叶冬临吼声洪亮,好似震得暴雨都小了一分。
“你有出息,能逆天改命?你斗得过狂风,斗得过暴雨?你睁大眼睛看看!”
叶冬临拽着叶永轲,让他看拥堵在河道中飞速奔腾的泥石流。恐高与寒冷令他全身发抖,却仍怒道:
“没路走了,你怎么去?任你本事再大,又救得了什么!”
话音一落,又一记闪电劈下。
叶永轲抱着头,宽硕的肩膀溜下去,一节节脊柱隆起来,又凹下去,膝盖磕在地上,流出的血被雨水冲淡。
“救不了、我救不了他们……”叶永轲沉声呐喊,泪如雨崩,“我对不起他们……”
这个二十二岁的叶副将啊,实在是太年轻了。
说是副将,根本没打过几场战,挂着旧朝的官名,却想干出一番新天地。
半大青年,空有一腔孤勇,心不够硬,人不够狠,留着副软塌塌的心肠,怎能成大事。历代枭雄,谁不是果敢坚定,遇事冷静的人?
可是……
他还年轻。
叶冬临垂首而立,思绪飘荡,忽然喊了声“永轲”。
叶永轲抹抹眼泪,视线迎过来。叶冬临指着东方河段:“往那边跪,跪够了再起来。”
叶永轲听话,操纵沉重的身体,朝东方跪去。
跪天,跪地,跪人,也跪鬼。
这一刻,雨还在下,但,世界很静。
叶冬临退开几步远,低头抹下脸上的水,心头翻滚着悲戚,脑中不可避免地,再次闪回到那个凶险的夜晚——
那时,床上隆起一团清幽幽的影子,地上小巧的绣花鞋面泛着一层暗红的芒,他侧目,望见那只干枯的手已然抓不住床单,无力垂下。
灌入破屋中的风,吹动尸手。人一死,魂就飞了,魂一飞,徒留下副空荡荡的壳子。骨头也软了,手臂像条大白面团,吊在床沿晃荡。
叶冬临半边脸被闪电照亮,半边脸隐匿在黑漆漆的雨夜中。他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手。
那只手,摆动了很多下,很多下,它停的那一刻,雨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