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的局势的演变,刘羡确实认为,起事的时机正在走向成熟。
若将晋室比作一个病人,在司马炎死后,晋室的病症已经埋伏在头部,难以医治。这阶段病灶不显,病人会时不时地头晕目眩,继而导致行动迟缓,手忙脚乱,不过生活还能自理。
而到了司马遹遇害后,晋室就宣告病入膏肓,无可挽救了。不过这仅是病症初发,需要卧病在床,若是好好修养,什么都不做,也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结果到了司马伦篡位再被杀后,这就好比给头上狠狠来了一刀,结果不仅没有治愈头风,反而加重了病情。眼下病人意识犹存,但近乎偏瘫,有一半的手脚已经丧失意识。
可走到现在这一步,无论救还是不救,病大概是拖不下去了,病人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该如何续命,而是做一个抉择,到底是等病患发作致死好,还是直接安乐死好。死亡的结局已经无法挽回。
而对刘羡来说,只待病人一死,就是他起事的机会了,真正起事的机会。
因此,他此次前来河东,可谓是未雨绸缪,为这个迟来的机会做相应的准备。
由于此事过于重大,故而他一直将其深藏于心,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他都闭口不谈,以免祸从口出。结果相见没多久,就被眼前这位仅见过三四面的老人戳破了。
可这种戳破并不让他意外,或者说,当老人将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就冥冥中生出一种预感,或许他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坐在这些老人面前,聆听他们说这些话。
但刘羡还是不想把这些老人卷进来,道:“薛叔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件事关系重大,我自有定夺,眼下还是不宜声张。”
自从确立理想以来,刘羡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复国。可问题在于,他最大的财富,安乐公世子这个身份,同时也是他最大的枷锁。
百日宴张华示威时,没有人愿意和刘羡扯上关系。说得好听,他是显示朝廷仁德的二王三恪,说得不好听,他就是朝廷最为提防的前朝余孽。刘羡的一言一行,都势必遭受到最苛刻的审视,他不能像常人般入仕,不能随意与士人交流,甚至不能随意地辞官归隐,到哪个无人的地方远游。
刘羡必须时时刻刻出现在朝廷的视线之中,一旦表现出任何对朝廷不满的倾向,立刻就会被严加针对。他成为眼下这样一个卫道士般的人物,不仅仅是因为母亲还有老师的道德教育,也是因为环境对他的必然塑造。
也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许多和刘羡认识的人,一想到他的身份,就望而生畏,不愿与他深交。许多常人可以说的话,他们也隐瞒不谈。愿意进入刘羡幕僚府的士子,更是少之又少。
如今随着时局的发展,这种对刘羡的限制已经放松了很多,但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小心才是。
故而他再次强调道:“薛叔公,您都这个年纪了,还是好些安歇吧。”
薛懿明白他的苦衷,在最早得闻刘羡就任夏阳长的时候,他也产生过相同的担心,因此也长时间不敢与刘羡见面。但在现在,在得知朝廷具体的政局时,他又难免心动了。
老人又对刘羡道:“殿下,我了解您的想法,眼下还没到正式起事的时候。可您却决不能,将我们这些老臣排除在外……,当年我们背井离乡,被司马昭迁徙至此,距今已经快四十年了……”
“四十年,这是多长的岁月,我都快不记得了,可我依旧觉得短暂,俯仰之间,我就这么老了……”
“四十年……”听到薛懿的话语,刘羡有些茫然,四十年已经超过了他的人生长度。
感叹之后,老人沉痛道:“四十年,我们的上一辈人,那些参与北伐的人,已经尽数老死。到我们这一辈,见证过成都之乱,知道自己是亡国奴的人,也都年过六旬,已是知天命的年纪,活不了多久了。而下一辈人,他们生长在今朝,对故国没有思念,又如何不让人心痛呢?”
“殿下,我们这一生本已没有什么念想,无非是背负亡国奴的身份,就此去见列祖列宗。或许今年,或许明年,或许就在下个月,或许就在明天。即使您若下定决心,失志复国,我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大概也看不到功成的那一天了。”
“可正是因为如此,殿下。”薛懿握紧了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语重情深地说道:“我希望我们这些人,死的时候也有个念想,即使见到了先人的英灵,也能抬头挺胸地告诉他们说:‘社稷要复兴了!’”
社稷要复兴了!说起这句话时,薛懿忽而如触电般颤了一下,老迈的面孔上露出复杂纠葛的伤感神情。
面对如此感情至深的话语,刘羡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一定是大将军生前写下的那句话: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谁也没想到,转眼就已经四十年了。
听完薛懿的话,刘羡继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感动。他终于明白过来,复国并不只是自己的理想,其实也是这些老人的执念。虽然在平时,他们将这种执念深埋在淡漠中,但只要稍有希望,执念就会从中破土发芽。而若是自己将他们隔离在外,即使是想保护他们,他们也不会安心吧。
面对这样的老人,自己应该去相信他们。刘羡心想,这是自己家族几百年中最知名的美德,即使遭遇过无数背叛,也要敢于去相信。更何况,这些蜀汉遗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自己家的错误,这是自己应该给与他们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