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將闻言,都面色发红,他们心中仍不赞同这个决定。但陆机这么一说,又显得他们是小人,也就不再开口了。
於是陆机轻骑出动,与陆蔚、戴渊等十八骑背光离阵,前去与刘羡相会。
这本是一次君子之行,可脱离了大军之后,望著远处站在朝阳下的刘羡。许多旧事浮上陆机心头,令他忽然记起来一件事:上一次两人相见,似乎还是在四年之前,洛阳的那家普通的小酒肆內。刘羡刚刚成功刺杀了贾模,和自己分享著成功的喜悦,那时他突然提起,想顺手除去孙秀……
而在那次分別后,两人至今再没有见过面。
想到这里,羞愧涌上了心头,继而让陆机產生一种衝动,想要拨马回走,逃避相见。但此时的辉煌邙山上,有数十万人看著他,陆机不能后退,他必须往前走,还必须展现出身为统帅的风采。
於是他克制著自己的心情,儘可能挺直脊樑,朝著昔日好友奔去。
此时的天色更亮了,乌云破开,阳光金黄,山坡上那些没有乾涸的小水洼,此时熠熠生辉,闪耀夺目。陆机踏过这些水洼,终於走到了来骑面前十步。陆机一抬眼,便在人群中看见刘羡,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刘羡变得更老了。
刘羡本来就是个少年老成的人,虽然年少陆机十岁,但无论是气质谈吐,都极为沉静,若非他身上还带有一些武人风格的鲁莽,几乎看不出是少年人。而如今的刘羡,不知是否是操心过度的缘故,两鬢的鬢角已略显霜色,整个人也比以前更加瘦削了。
而在刘羡看来,陆机同样也变得苍老了。这位老友的眼中虽然闪著光,他的脸颊內凹进去,两眼深陷,带著一种阴沉、不健康的顏色。这不禁令他记起早年的初遇,当年在金谷园文会上,陆机在士人中一枝独秀,谈笑赋诗,是何等意气风发啊!
但在现在,当年曾无话不谈的好友,如今已变得形同陌路。说是要白首相知,谈到最后,也不过是在战场上一决生死。
再见到陆机,刘羡本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心平气和。因为他已经原谅过太多人,並不差这一个。就作为对手的压迫力而言,陆机也远远比不过贾謐与孙秀,因此,他觉得放下过去,平心静气地谈论政事,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可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因为在刘羡这三十年人生中,能让自己曾如此倾慕的人,只有陆机一人。当他意识到对方出卖了自己,他就有一种错付人生的痛楚,甚至忍不住看轻自己,他永远无法原谅这种背叛。
但好在他已能掩饰愤怒,除了双手紧握马韁之外,他並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只是无法忍耐地盯著陆机,试图从中寻找一些情绪。
面对刘羡如刀的双眸,陆机低下眼瞼,问道:“松滋公找我前来,所为何事?”
刘羡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气,又吐气,继而平淡道:“我奉天子之命,特来询问於你,成都王滔天篡逆,违背天命,擅起大兵,进逼皇帝。如今天子就在眼前,希望你们能迷途知返,临阵投降,如此,国家不会追究前事,只归罪於成都王一人。你们愿意听命吗?”
刘羡当然不认为这一番话便能令北军投降,但宣扬己方正统,打压对方大义,消除对方的战意,也是战爭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而陆机自然也明白刘羡的意图,他当即反驳道:“那就请松滋公回稟天子,长沙王执政不公,已惹得天怒人怨,四方起兵,我等兴兵前来,並非是为了一己私慾,而是为了社稷存亡。若长沙王此时归降,我们仍然会留他一条性命,诸公自然也可得平安,不需要再经此一战。”
“否则,我大军百万铁马金戈,一朝发动,摧敌齏粉,易如反掌,望诸公好好思量吧!”
说罢,两军將士皆鸦雀无声,两人相互对视后,刘羡握住剑柄,徐徐道:“看来,我们只能战场上分胜负了。”
陆机微微頷首,长嘆道:“世间万事,无不如此。”
只有鲜血能洗清仇恨,只有死亡能终结痛楚。两人上前交流后,仅仅是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就各自转身拨马离开了。
再见之前,他们都自觉胸中有千言万语,但再见以后,两人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们都意识到,说什么都晚了,没有意义。
於是刘羡率眾返回到皇帝与皇后的车舆前,对司马乂说道:“殿下,我已经看清敌军阵型,可以进攻了。”
“向何处进攻合適?”司马乂问道。
“陆机將两翼张开,以中军为埋伏,是要逼我们去先打他的两翼。”
“那我们先攻哪一翼?”
“攻中军!”
刘羡手指东方的北军,正见一轮旭日冉冉升起,光照万物,他徐徐道:“北军这些兵卒,別看人多势眾,可他们中还没有一人,见过真正的战场,也更不知晓,什么是真正的强兵。”
“真正的战场上,那些真正的勇士,是有神灵护体的,这些战法超过了无知者的想像。”
“今日他们会见识到的。”
很快,黄色的旗帜隨风挥动,禁军进军的鼓声,也似雷鸣般敲响。隨后,铁甲发出破空的脆响,纷纷匯入鼓声的海洋。那是数千名骑兵高举长槊,奋力策马向东奔袭。
千骑涌动间,如同山脉崩裂,马蹄翻飞中,更震撼草木人心,仿佛传闻中將要毁天灭地的末世大战,就此来临。(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