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芝本欲绕过申仪默默前走,听到此话才停住脚步。
抬起头来。
但见那位在汉魏间反复横跳的魏兴太守一脸真诚之色。
似乎真知道他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了一般。
“自然有。”邓芝也一脸正色。
事实上,昨日见到申仪主动给吴军运粮,今日再见到申仪主动遣那城门督出来留他,他就已经知道,申仪没有说服的必要了。
汉军不至,吴军不攻,没能把自己卖到一个好价钱,或者说没有死到临头,这人是一定不会降的,不论是汉还是吴。
申仪见这位镇东将军神色诚恳,这才有些忧郁地叹了一气,看向西城的方向:
“邓镇东,这座西城,我申仪待了大半辈子,早就呆腻了。
“如今垂垂老矣,再没有了年轻壮年时候的心思,唯欲老死牖下,寿终正寝而已。
“我若降汉,大汉天子当真容得下我申仪?”
申氏是东三郡最大的豪族,申耽与申仪兄弟二人,年轻的时候就聚部曲近万于西城、上庸之间。
不论是最开始的张鲁,还是后面的曹操,又或是全据汉中,吞并三郡的昭烈,再到曹丕、曹叡,申氏改换门庭四五次,但自始至终,申仪都是西城太守。
不论对谁,申仪始终拥兵自重,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听调不听宣。
也即调兵打仗可以,但绝不入朝见驾。
现在问邓芝,大汉有没有他的容身之所,天子容不容得下他。
意思很明显:
——这西城,他不打算要了,也不打算再拥兵自重了,希望大汉能给他一个地方安享晚年,就足够了。
听起来着实有种穷途末路之感。
邓芝沉默片刻,神色诚恳道:
“申府君。
“孟达虽叛汉附魏,其子孟兴犹在大汉担任议督军。
“刘封虽不救关云长而获罪,其子刘林亦未受父罪牵连,犹在大汉为牙门将。
“此皆先帝之仁德也。
“我此行虽未得陛下之命,不能随便对你许诺些什么。
“却敢告诉你,当今陛下,大有高祖先帝之风。
“高祖赦雍齿之罪而首封其侯,你若能举郡归汉,陛下必会对你前过既往不咎,封侯亦属必然,否则,何以安天下人心?”
申仪听到此处,一张老脸露出感动之色:
“邓镇东今日竟敢孤身至此,我申仪既佩服邓镇东之胆识,也情知大汉之诚款。
“但是…西城并非我申仪一人之西城,城中大小上下,皆有家属在魏为质。
“所以…不是我想降汉,就能降汉的。
“烦请邓镇东回禀大汉天子。
“倘若大汉能与吴军一并抵挡魏军百日,不使城中大小上下家属有连坐之罪。
“我申仪自当肉袒开城。
“一则将印绶奉予天子。
“二则劝部曲与大汉为兵。
“三则求迁入蜀。
“望天子能理解我的苦衷。”
邓芝沉默片刻,点点头:“陛下一定会明白的。”
…
樊城。
大司马曹休站在城头,静静看着汉水上的吴军水师。
不多时,中监军秦朗登上城楼。
“见过大司马。”秦朗对着大魏头号军权人物恭敬地行了一礼。
大将军已殁,司马懿已败,如今大魏唯一能够依靠的,唯有这位宗室重臣了。
曹休轻轻点头,随即问道:“阿苏,商县、上雒军情如何?”
关中之败与秦朗没有什么关系,他无军权,不过是天子派往监军,所以曹休对他没有什么恶感。
让他厌恶的,是司马懿,还有夏侯楙这些草包。
秦朗神色并不好看,道:
“禀大司马,贾豫州、王建武(王凌)的援军来得太迟,商县没能保住。
“今王建武领军六千,固守商县东南隘口。”
上雒、商县二县地处商雒谷,也即当年商鞅封地,是武关进入关中的必由之路。
“商县不守了吗?”曹休皱眉。
刚刚秦朗所言,乃是商县东南的狭道隘口,而非商县。
秦朗摇头:“守不住,上雒、商县二城城池年久失修,守备薄弱,倘若让蜀寇封锁隘口,商县不到两个月便要失守。”
这些话是王凌跟他说的。
曹休面色不悦,冷哼一声:
“未战先怯!
“我就不信了,蜀寇真有这么难对付?”
秦朗道:“领军之人,乃是蜀国骠骑,魏延。”
曹休白了秦朗一眼,再度冷哼:
“国无大将,使竖子成名!
“早知如此,就该让子丹…”
说到此处,曹休住了嘴,看了一眼身侧神色黯然的曹爽,长长叹了一气。
他本想说,早知如此,若是陛下让他扼守关中,就不会让蜀寇像如今这般得逞张势。
但彼时吴国势大,蜀国势小,所以天子才让他这大司马应付东南,而让曹真留镇中枢。
“大司马,淯水已涨,贾豫州随时可遣水师南下。”秦朗带来了此行的情报。
曹休思虑片刻后点头:“好。”
秦朗看了一圈周围,欲言又止。
曹休意会,将身周众人全部摒退。
只留下武卫将军曹爽,还有自己的大司马长史,被人称为“智囊”的桓范。
“大司马,蜀寇遣细作在武关、潼关、河东三方面散布消息,说蜀欲与吴争东三郡而破盟。
“陛下有命,若孙权遣水师溯汉水而上往援,大司马当见机行事。”
曹休微微一滞,随即与自己的智囊相顾而视。
见桓范思索不言,曹休似是自言自语一般:
“蜀寇怎么会在此时与吴贼撕毁盟约,这不是自毁长城吗?其中会不会有诈?”
由不得曹休不警惕。
蜀寇之所以能夺下关中,不能与说吴贼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刚刚赢了一仗,就迫不及待与吴开战?
他不认为好不容易再度结盟的蜀吴二国会在此时撕破脸。
见桓范沉默不语,曹爽亦是不敢置喙,他又道:“依我之见,这定然是蜀寇吴贼之谋划,欲骗我们往援东三郡。”
沉默少言的曹爽轻轻点头。
秦朗却说:“陛下与钟太傅、陈尚书、刘太中等人就此议论过了,认为不会有诈。”
桓范此时终于点头:
“大司马。
“仆以为此消息可信。
“蜀吴有深仇大恨,结盟不过权宜之计,孙权欲夺西城,直刺蜀国腹心之地,这已然是在坏盟,蜀寇不会不怒。
“依仆之见,一旦吴贼水师溯汉水西进,便是破吴之机。
“且不论吴蜀是否有诈,先破吴贼,总是无错的。”
曹休闻此沉思片刻,而后颔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