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將军孙秀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並不宽敞的关楼內来回踱步。
被他紧紧攥住的镇西虎符,仿佛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又仿佛是一块烫手山芋,烫得他心慌意乱,坐立难安。
孙俊给他虎符,是让他在潘濬有异动时接管兵权,可如今…如今水师尽丧,关外蜀军如潮,他接管兵权又能如何?!
死守?
撤退?!
其人心中天人交战。
廖式按剑立於潘濬身侧,脸色同样难看。
盯著失魂落魄的潘濬与彷徨无措的孙秀看了许久,其人终於忍不住,压低声音对潘濬道:
“太常!不能再犹豫了!
“关墙隨时可能被蜀人突破!
“我军士气已墮,战心已散,一旦被蜀人涌入关城,我等恐要被全歼於此!”
自詡允文允武的潘濬猛地一颤,如梦方醒。
他缓缓抬头,神色痛苦挣扎:
“传令,弃守此关!”
“所有兵马即刻退回巫县,凭城固守!”
关楼內,所有吴將,包括孙秀在內,无不暗暗鬆了一口气。
总算还有人做主。
总算还未全失理智。
“快撤!”荡寇將军孙秀毅然举起手中虎符,大声喝令。
“各部交替掩护,撤往巫县!”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关上吴军士气本就濒临崩溃,闻得撤令,如蒙大赦,最后一点抵抗意志也都消散。
军官声嘶力竭,试图维持秩序。
但最终,撤退还是变成了溃退。
吴人爭先恐后涌下关墙,丟盔弃甲者有之,互相推搡踩踏亦有,向著巫县孤城狼狈逃窜。
汉军先登锐卒蜂拥入关,迅速控制了关墙,打开了关门。
……
江南。
关兴、赵广、张固诸將此时在铁索关前,已搬来四架八牛弩,做好了发弩实战的准备。
赵广在一旁低声喝令,指挥士卒为八牛弩绞轴,装填巨箭。
苦战攻坚一日的张固按刀而立,目光扫视关墙上的动静,督促將士做好再次攻坚的准备。
主要使命是野战而非攻坚拔城的龙驤、虎賁、府兵,此刻亦如盘龙伏虎,蓄势待发。
虎賁中郎將关兴亲自来到一架床駑前,视线透过望山,瞄准了关城上那面『孙』字將纛。
巨大的硬槌被他抡住,似乎下一瞬便要砸向弩机悬刀。
为保护横江铁索而设的铁索关,隨著最后那声滔天巨响,那阵滔天巨浪,再没了存在的必要。
江涛捲起的水雾,被江风山风吹到关城之上。
吴军陷入大乱绝望当中。
江防已破,水师尽歿,这座孤悬江南的铁索关,如何能守?
镇西將军孙韶惊怒出言:
“江防虽破,关城犹在!
“死守此关,待秭归之援!”
傅士仁之子傅义面白如纸,紧紧躲在夯土墙垛之后,闻得此言,连连颤声附和:
“镇西所言极是!
“休要自乱阵脚!
“蜀人已是强弩之末,半月之內,秭归之援必至!”
“呼!”傅义声音未落,一声恐怖巨响破风裂空而来,压过关城上所有喧囂。
当此之时,关上吴人俱是一惊,这才反应过来一道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黑影適才从他们眼前闪现。
而与此同时,傅士仁之子傅义,竟是极其迅猛地向后飞去,重重砸在夯土城垛之上。
“——轰!!!”
城垛黄土飞溅!
上空竟扬起一阵薄尘!
关上一眾吴人定睛一望,却见一枚堪比枪矛…又或者说就是枪矛的物什,竟直直將那傅义整个钉在了夯土城墙之上!
而那根贯穿了傅义的粗大枪桿,此时竟还兀自剧烈地颤动,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之声。
鲜血好似泼墨,瞬间染红傅义身后那片墙壁,又顺著夯土城墙向下汩汩而流。
適才还大言不惭的傅义,头颅无力地垂下,眼睛兀自圆睁,残留著死前那刻的惊骇与茫然。
整个关墙上,时间似乎凝固。
所有痛嚎、哀怨、呼喊、喝令,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吴卒们脸上表情,瞬间被无边恐惧攫取,他们目瞪口呆地看著那被钉死在墙上的傅义,看著那支仍在颤动的恐怖巨箭。
“这是…什么?”
“这…何处来的?!”
巨大的茫然、骇恐,瞬间淹没了几乎所有吴人將校士卒。
孙韶距傅义不过五步之遥,他甚至能回忆起那弩箭破风而来时带起的恐怖声响,嗅到傅义被击中瞬间爆开的浓重血腥。
面上,被溅了一捧温热的液体。
下意识地抬手抹去,掌上赫然是一片刺目鲜红。
猛地扭头,看向那钉在墙上的尸体,又霍然望向关下那几架如同巨兽般蹲伏的…战车?
彻骨的寒意,从未如此清晰地自脚底窜上脊背。
他头皮发麻。
“那…那是何物?!”其人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周围亲兵、將校无人能答。
几乎每个吴人都面色如土,身体抑制不住发颤,更有甚者,竟是直接嚇得尿了出来。
短暂的死寂后,更加剧烈的、不能控制的恐慌、骚动,在关上迅速蔓延。
“妖法!”
“是蜀人的妖法!”
“天罚!这是天罚啊!”
“跑啊!”
关上吴卒的心理防线,伴隨著傅义被瞬间钉杀的恐怖场景,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然而吴人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巨大的黑影再次闪现,以根本无法捕捉、无法反应的速度,狠狠砸向关墙!
“轰轰轰!!!”
接连三声巨响在身后关墙响起,震耳欲聋。
孙韶不及转身回望便瞳孔剧颤。
一道黑影適才与他擦肩而过,他根本来不及眨眼,身侧瞬息之间便又少一人。
关上吴卒齐齐往后望去。
却见负责护卫孙韶的亲兵,跟傅义一般被钉死在墙上,甚至连哀嚎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已毙命。
看著那仿若枪矛一般的物什,包括孙韶本人在內,所有吴人无不毛骨悚然,丧胆失魄,不能自制。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哪里来的东西?!”
关墙上,绝望的惊呼此起彼伏,却无人给出答案。
关下。
汉军阵中。
四架八牛弩一时齐发。
箭矢破风裂空之声,砸墙轰隆之声,一时俱起。
巨大的后座力带起烟尘,被黄尘笼罩的关兴眉头微蹙,对著身侧赵广道:“此弩威势不弱,可惜若欲直射敌人將纛,全凭运气。”
赵广差点被关兴气笑,两百多步的距离,不要说这准头差的床弩,就是给关兴一把强弓,也几乎不可能射中敌人將纛吧?
铁索关上,吴人轰然纷乱。
数十息后。
巨大的弩箭再次被安置到位。
“放!”关兴令旗下挥,颇有种炮兵指挥之感。
轰隆巨响再次於关城上空响起。
几轮轰炸过后,却是有数枚准头不好的巨弩深深凿入关城下方夯土城墙之中,箭杆没入大半,成为了可供汉军先登攀援的阶梯。
而此段城墙上方的吴人,早就被这几轮恐怖的轰击嚇得胡乱逃窜,再顾不得防卫。
一直在关下紧盯战机的张固、雷布、赵广全部发现了机会,急促的进兵战鼓终於擂起!
府兵魏起,虎賁郎高昂…一眾憋足了劲的悍卒锐士,如猛虎出笼,瞬间冲了出去!
“鹰扬府兵隨我上!”魏起咆哮一声,第一个猛地跃起,精准地一脚踩踏在巨弩箭杆之上。
手上又抓住另外一根箭杆,借力再次向上疾躥。
唤作高昂的虎賁郎紧隨其后,动作同样矫健,宛若猿猱。
关墙上的吴卒大多还沉浸在连番的恐怖打击与极致的恐慌当中,眼睁睁看著两名汉卒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城头。
“蜀人上来了!在那边!”悽厉的警报终於响起,但为时已晚。
魏起和高昂,一前一后,已然稳稳踏上关墙,向前压上,几乎是瞬息之间,又有数名攀梯而上的汉卒冒出头来。
“死!”魏起欺身上前,宿铁刀划出弧光,一名刚刚反应过来、试图举矛刺来的吴卒豁然倒地。
另一边,虎賁高昂则径直撞入另一侧惊呆的吴人群中,悍勇无比,瞬间劈翻两人,强行开闢出一小片立足之地。
“府兵魏起在此!”
“虎賁高昂在此!”
两人吼声如霹雳似惊雷,在混乱的关墙上炸响。
更多的汉军锐卒爬著木梯、攀著那几支巨弩涌上关墙,突破口迅速扩大。
肉搏战在关墙上激烈展开。
汉军积攒了一日的愤恨、怒火与血勇此刻彻底爆发,而吴人魂不附体,胆气尽丧。
虽仍有零星抵抗,却已难成建制,一触即溃。
孙韶从惊惧中回神,却又惧极反怒,一时竟是状若疯虎,拔出佩剑便要亲自冲向那段缺口,还欲做最后挣扎。
“將军!不可!大势已去!快走!”亲军督死死將他抱住,声音带著哭腔与惊惶。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將军!隨我从南门走,进山!还有一线生机!”
孙韶挣扎,怒吼,目光扫过那面『孙』字將纛,扫过如同无头苍蝇般溃逃的士卒,扫过越来越多涌上关墙如狼似虎的汉军。
完了。
全完了。
恍惚失神中,其人被亲兵强行架著拖下了关墙。
在极度的混乱中,这群人撞开溃逃的败兵,冲向南门,最终消失在苍茫的群山密林中。
大江之上。
那位全副披掛的大汉天子,始终立於『炎武』旗舰飞庐之上,静静俯瞰著整个战场。
见大局已定,铁索尽破,他即刻传令:“召楼船將军陈曶、楼船校尉郑绰。”
不多时,二人乘走舸轻舟赶至『炎武』號飞庐之上。
刘禪看著二人,出言迅捷,辞令清晰:
“如晦,文约,你二人即刻率『伏波』、『长鯨』,三成大舰,所有可快速航行的斗舰、艋艟,组成先锋船队,顺流东下。
“下游百里內,柳休然、法汉卓已截江恭候。
“务必擒杀所有顺流东逃的吴军船只、溃卒,不使一人一船將败讯送至秭归。
“此外,格外小心吴人夺我大汉舟船,偽装潜行!”
陈曶、郑绰二人见天子不再发令,於是双双俯首抱拳:“臣曶/绰领命!”
二人毫不耽搁,立刻返回各自座舰,迅速召集舰船,又如离弦之箭劈开渐渐平息的江面,向著下游幽邃的巫峡疾驰而去。
刘禪又召来巴东太守阎宇:
“阎君,剩下水师分作两部。
“一部继续清扫江面,收降残敌,扑灭战火,救治伤员。
“另一部,立刻筹备所有可用运输舟船,明日清晨,你部水师载后军步卒三千,紧隨先锋船队之后,兵发秭归!”
“臣宇领旨!”阎宇躬身领命,快步离去安排。
“朕之安排,可有差池?”待阎宇离去,刘禪才问张表。
张松之子俯首作答:“无有差池!”
刘禪不再言语。
这一战,没有丞相,没有赵老將军,陈到也在江南,指挥关兴、赵广夺关作战。
他身侧一下没了完全可以將大事託付之人。
他终於第一次完全靠著自己,做出了一些大概不会出错的安排,大概可以当个偏將了吧?
天色愈发晦暗。
夜幕即將降临。
刘禪深吸一气,望向江北。
江北铁索关,关上吴人此时已隨潘濬弃关而走,逃回巫县,困守孤城当中。
“巫县。”刘禪似笑非笑,对身后的张表吩咐:“伯达,著人往告大督,若潘濬不能为孙权尽忠死节,便让他活著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