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汝等治业,岂所谓忧公忘私邪?!
随着丞相作出表率,相府府僚家有余粮者争先认购。
姜氏作为天水一等一的豪强,去岁结余便两三万石,姜维作为族中嫡长,话语权本就颇大,封候拜将后更是族中骄子与希望,不与族中商量便做主认下万石国债,算是一众府僚中最大的手笔了。
丞相兢兢业业二十年,得赐薄田十顷(一千汉亩),但田地大多都以低息租给了田地周遭百姓,自己的俸禄,又大多用来接济鳏寡孤独。
虽不至于说如邓芝那般贫苦得连妻儿都有时挨饿,但也确实没有太多余粮,两千石粮,大多是去年大胜后天子所赐。
费祎、胡济、李福这些府僚,同样不治产业,仅靠俸禄供养,导致结余不多,却也尽己所能,纷纷认购一张千石债券。
邓芝之子邓良乃是仓曹属吏,闻知各曹大吏纷纷认购大汉国债,便回家与母亲商量,最后取天子去年赐给父亲的粮食千石,以父亲镇东将军名义认购一张。
然而此举却遭到了丞相的拒绝。
邓芝清贫在大汉上层无人不知,朝廷发的俸禄,几乎全部被他拿来接济麾下将士的遗孀孤弱,导致邓良与母亲都常常饿肚子。
先帝在时,尝赐邓芝园地,邓芝出征在外,母亲便与尚还年少的邓良在家种桑果杂树。
及邓芝还家,见而怒曰:
『匈奴未灭,去病辞家,今国家大贼未平,而汝等欲事产业,岂所谓忧公忘私邪?!』
而后竟亲自拔而弃之。
如此一来,便导致邓良堂堂镇东将军之子,去年严冬竟没有一件像样的御寒衣物,每日往来相府与各邸阁办公冻得浑身发颤,嘴唇发紫。
由于邓良才能不显,邓芝禁止他说自己是自己的儿子,导致相府官吏没几个认识他的,最后还是汇报工作时被诸葛乔撞见,才赶忙从家里拿来几件御寒衣物送给邓良母子。
此事传出,长安一众文武无不由衷感叹,邓镇东真忧公忘私也。
如今邓良欲购国债而遭拒,相当于给很多因忧公忘私而几乎一贫如洗的爱国志士打了个样,也让小部分私底下有些非议,认为丞相、费祎、姜维等人欲裹挟所有人购买国债之人彻底闭了嘴。
丞相、费祎、董允、邓芝…已经故去的杨洪,还有那位痛风到不能行走却无钱治病的都尉张嶷……在丞相以身作则之下,大汉有太多忧公忘私而不治产业之士。
所谓治产业,在这个年代专指为家族、家庭购买地皮、种桑种果这种与土地相关的事务,其主要目的是保值、守成,核心是守,守得住的,才算产业。
像放高利贷的子钱家,作盐铁粮锦生意的商贾,乃至国债,主要目的则是增值与盈利,是进攻性的,其核心是增。
古言『以末致财,用本守之』,便是通过商业赚钱,然后购买土地来守护财富之意了。
一直到进入工业社会前,这片土地上的人,都视拥有土地为体面与地位的象征。
但过度追求,尤其士大夫阶层,又会被诟病为汲汲于俗务,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把过多精力放在治产业上,那么拿什么精力来追求理想?
这便是为何邓芝回来后骂邓良母子,『汝等欲事产业,岂所谓忧公忘私邪?!』。
邓良母子种桑果杂树,在邓芝眼中,便是经营私产,是在为自家未来做打算。
而他所求,乃是忧国忘家,公而忘私,乃是尽忠国事,勤王务公。
于是他愤怒,他家人并未与他一样,抱忧公忘私之念,玷污了他坚守的崇高理想。
我及我的家族,心无杂念。
唯一的目标便是平定天下。
在此之前,绝不考虑任何私利。
而今之大汉,有太多太多这样忧公忘私之人,尤其围绕在丞相身边的一众府僚,更是如此,或许是人会吸引身具同种特质之人,又许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总而言之,邓镇东之子求购国债被拒绝,让许多忠君爱国之士没有了心理负担。
而丞相也因此立下规矩,所有前来认购国债之人,须以家、族为单位,向大司农属官汇报户主、俸禄、田产构成等详细户籍田亩信息,田产不合格者不得购买。
非只如此,国债还不允许转卖,只能以家、族为单位,与大司农新设的国债曹属官认购交割。
而接下来又还有一个问题。
国债募来的粮食该如何运输?
最后的决议,认购的粮食,统一由官府遣人组织运输,官府自己解决粮食的损耗问题。
譬如姜维家在天水,那么姜氏认购的万石粮食便直接运往西线,交割到吴懿、马岱的西北军。
丞相家资尽在成都,便直接交到成都府库。
事实上,这也是刘禅所想,也是为何要定下什一之利的缘故了。
当年无盐氏以十倍之利贷钱,如今民间放高利贷的子钱家,也是九出十三归,甚至十四五归都有,什一之利着实不高,但考虑到运粮损耗朝廷负担,那么便能大大激发民间豪富购买国债的意愿。
数日之后。
『大汉炎武元年东征专项国债』的公告,由快马分发至关中各郡县。
告示采用朴实的口语写成,详细说明了国债的用途、面额、利息和认购方式。
特意强调,此债『以天子信誉、国家信誉为保,以天家拥有的土地,以及国家未来的税赋为抵』,并覆丞相官印为凭。
消息传出,关中俱惊。
长安各军亦掀起波澜。
魏延起初尚是平静,待看到『天子画押覆印』、『国家信誉作保』等字眼时,眉头便紧紧锁起,末了,竟是将那告示猛地一攥,鼻子重重哼出一声。
“胡闹!
“国家乏财乏粮,竟到了需向民间举债的地步了?!
“陛下跟丞相这是什么意思!
“缺粮,跟咱们这些军汉开口不就是了?!
“我等身为国家大将,岂无报效国家之念?!
“便是半年、一年俸禄都不要,便是赏赐不要,再不济勒紧裤腰带,难道不能渡此难关?!
“何必弄出这等国债之名目?
“天子之尊,朝廷之威,岂是拿来作保换粮的?!”
他越说越气。
周围将士听得真切。
有年轻气盛的偏将忍不住附和:
“骠骑将军说的是极!
“咱们身为汉将,少吃几口粮也能打仗!何须陛下弃了脸面,去求那些富户!”
而魏延发泄了一通,胸中闷气已然稍解,沉默了片刻后,却是烦躁地挥了挥手,将那纸攥得有些发皱的告示丢还亲兵:
“罢了罢了!
“既是陛下与丞相决意,我等遵命便是!
“去,传我的话,就说骠骑将军认购五千石!”
他顿了顿,又召来管家:“就从我俸禄赏赐里扣,若不够,便用成都府中存粮!”
城东。
鹰扬京畿府。
魏兴妻子挺着大肚子,将自己在清明门看到的告示一五一十与魏兴等人道来。
魏兴听得极为认真,若有所思,魏兴身旁,渭桥府团正赵黑子听到『千石面额』、『什一之利』、『一年为期』时,眼睛一亮,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魏兴:
“魏大兄,听见没?一千石粮,一年后能多拿一百石!这买卖做得过!”
魏兴瞪了赵黑子一眼:
“你这狗东西,忘记咱的田地牛马,忘记咱现在的好日子都是谁给的了?
“难道没有这什一之利,这买卖便做不得吗?”
“大兄,话不是这么说……”赵黑子赶忙正色道。
“咱这好日子是陛下给的,便是家里存粮,也都是陛下赐下,陛下如今张口向咱借…借贷,咱既然有,何有不借之理?
“但咱鹰扬府兵总归有些人不似魏大兄这般大器,也有人被婆娘、爹娘管着,陛下许以什一之利,便能让许多兄弟好做了。”
魏兴听到这里才颔首:“听着是挺好,可告示上写了,须以一家、一族为名认购,一千石……咱一家哪拿得出一千石?”
豁了颗门牙的赵黑子咧嘴笑道:
“魏大兄,告示上说的是,须得以一户户主名义去登记,录那啥……户籍资料。
“大兄,兄弟们信你,把粮都凑到你名下,你再去买,可以不?
“只是这般一来,这担子可就落在你身上了,一年后兑换,或是有什么说道,须得你出面。”
魏兴闻此思索片刻,最后把胸膛拍得砰砰响:
“行,兄弟们信得过俺魏兴,俺便绝干不出黑兄弟们血汗粮的事!”
说完看向自家婆娘:
“快去,找来纸笔,把各家出多少粮,将来如何分利钱,全都白纸黑字给老子写清楚,按上手印,咱兄弟立个凭证!”
几名府兵群情踊跃,纷纷叫好,当下便热火朝天地商议起凑钱买债的事情来。
魏兴新妇则挺着肚子进屋去了。
不多时,便又捧纸墨走了出来。
魏兴率先道:
“俺跟俺弟得了不少赏赐。
“只是关中今年可能会闹蝗灾,夏收怕没有收成,地产又多,须留下些,刨去口粮、种子,大概能拿出三百石余粮,你家呢?”
赵黑子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俺家地少些,但人口又多,紧巴点,能凑个一百二三十石。”
“这便四百多石了!”魏兴一拍大腿。
魏兴身侧,几名战场上共过生死的府兵兄弟纷纷计较家中余粮,在保证口粮与粮种的情况下,最后又凑了三百石。
魏兴合计道:
“咱再找几个相熟的兄弟凑凑!
“王胡子家底厚,李麻子他娘会持家…凑齐一千石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