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权判卤簿使
皇城的西华门外,巍峨的朱红高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宛如一条蛰伏的巨蟒匍匐於地。
一辆满载著箱笼包袱的牛车,静静地停驻在这片宏大的阴影里。
驾车的老僕身形佝僂,枯槁的手紧紧攥著韁绳,脖颈却努力向上仰著,浑浊的目光凝望著高耸的城门,以及城楼上那猎猎作响的旗帜。
他的喉头不自觉地微微滑动,乃是面对皇权天威的无声悸动,既是惊嘆亦是深深的敬畏。
牛车旁,站著李处耘的家眷。
髮妻吴氏身著半旧的靛青布裙,鬢角散落著几丝碎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倦容,显出长途顛簸下的疲惫。
她手边紧紧牵著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生怕这陌生的威严之地嚇著了孩子。
而小小的孩童李继隆,怀里抱著一个有些褪色的布老虎,穿著一身整洁乾净的蓝布袄裤。
他不似別的孩童般顽皮好动,而是表现得异常安静,一张因风吹而微微发红的小脸上,那双黑亮点漆的眸子睁得圆圆的,正好奇地四处张望著。
吴氏的另一侧,立著一名身量初成的少女,大约十岁出头的模样,裹著一袭水蓝色厚襟布衫子。
少女的眉眼间依稀可见母亲的轮廓,十指不安地绞著束腰的衣带,紧抿的嘴唇透露出內心的侷促。
她的眼神像是受惊的小鹿,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那巍峨的宫墙,又飞快掠过不时经过的甲冑鲜明的军卒。
不远处,宫墙的阴影下,两名体格魁梧的汉子正低声閒聊……他们是奉李奕之命,前去旅舍將李家眷属接来此地的亲兵。
“嘎吱——”
忽然,宫墙侧面那扇厚重的角门向內洞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骤然撕裂了这冻结般的寂静。
李奕高大的身影率先出现,一身絳紫锦服在阳光下格外显眼,瞬间便成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
守卫宫门的甲士们见状,顿时齐刷刷地按刀躬身行礼,姿態恭谨得如同被强风压弯的麦秆。
徐胜紧隨李奕侧后半步现身,接著便是李处耘和那三名党项牙校。
最后涌出的是十余名精悍的亲兵,动作迅捷无声,如同经过千万次演练般精准,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內缩的弧线。
这些亲兵经过李奕的精心调教,早已將护卫主將与洞察危机的本能刻进了骨子里,战术素养足可比肩后世的专业警卫人员。
眾人將李奕拱卫在中心位置,构筑了一张笼罩四方的无形警戒网。
李处耘见到家人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鬆快。他低首向李奕告罪一声,便步履匆匆地向牛车走去。
短暂的、带著安抚意味的交谈后,李处耘的髮妻吴氏拉著儿女,立刻跟著丈夫快步向李奕所立之处走来。
李奕已微微停住脚步,淡然的目光投向了他们。
他的视线在吴氏身上短暂扫过,又轻轻掠过那紧张得手指几乎要绞断衣带的少女。
最终落在了那依偎在母亲腿边、紧紧抱著布老虎的小小身影上。
李奕心头微动:眼前的这稚童应该就是那位歷史上的北宋名將李继隆了吧?
这时,李处耘已领著家眷到了近前。
吴氏立即敛衽福礼,道:“妾身吴氏,见过李都使!”
“吴娘子请起,不必拘礼。”李奕的声音温和,抬手虚扶。
他的目光旋即转向那局促不安的少女,吴氏赶忙轻轻拽了一下女儿的衣袖:“还不快拜见李都使?”
少女这才屈膝行礼,声音细若蚊蚋:“奴家…拜见李都使。”
李奕唇角微扬,赞道:“这位想必便是令嬡吧?生得清秀文静,李都衙確是好福气!”
李处耘忙躬身回道:“小女乡野陋质,不敢当此讚誉。”
李奕没再回应这谦词,而是目光向下移动,饶有兴致的打量著吴氏腿边的幼童。
他隨即微微俯身,声音轻柔地询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原先只是好奇偷瞄的幼童,待这高大的紫袍身影俯视下来,於他而言便如同山峦倾覆。
扑面而来的无形压力,让他小小的身躯本能地向后瑟缩,小手更加用力地抱住怀里的布老虎,整个身体也往母亲温暖的腿后藏得更深。
李继隆只露出来半张小脸,那双圆溜溜的大眼中映著些许不安。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发出。
李处耘心头一跳,生怕儿子失仪冒犯,急忙跨前一步低声呵斥:“继隆!阿爹如何教你的?还不快回李都使的话?”
李奕摆了摆手:“无妨,小孩子怕生也属正常。”
说罢,他伸出宽大的手掌,落在李继隆梳著小鬏鬏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触感毛茸茸的,像只初生的小兽。
说起来,相比於他的父亲李处耘,李继隆本人在歷史上的名气,其实还要更大一些。
毕竟当初在高梁河之战中,逼得“驴宗”驾车狂逃的“辽国战神”耶律休哥,曾两次在李继隆手下吃过大亏,甚至差点连小命都丟了。
更別说李继隆还数次击败过西夏王朝的奠基者、西夏太祖李继迁。
这个含金量放在北宋前期也算是能排得上號的了。
当然了,现如今的李继隆还只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娃儿,未来他究竟会成长到什么程度,目前还犹未可知。
不过由於有歷史记载的滤镜在,李奕对眼前的李继隆倒是心生几分寄望。
他轻笑道:“你是叫李继隆?倒是个好名字……望你日后勤习文武,长大了报效朝廷,待將来立下功业,定要不逊乃父。”
这般亲昵的动作和言语,让在场眾人都有些意外,忍不住微微侧目——因为大伙儿都能看得出来,这位权势赫赫的皇帝妹夫,对这孩子似乎颇为喜爱。
李处耘在一旁听著,面上涌起几分动容,他连忙垂首道:“承蒙李都使厚爱……犬子年幼无知,得遇李都使金口期许,此乃李家前世修来之福!只望他能不负李都使今日之教,不辱没祖宗家门,已是万幸。”
李奕微微一笑,收回了手,眉宇间的期许已然收敛,恢復了平日的沉稳。
他直起身来,对肃立一旁的徐胜吩咐道:“左近新建的班直营舍,有大一些的屋子。你带李都衙一家过去,挑一间宽敞的,务必安排妥当。”
徐胜抱拳得令,立刻准备起行。驾车的老僕当即开始驱赶牛车,吴氏则牵著女儿和小继隆隨在车旁。
李处耘在离开前,对著李奕一揖到底:“李都使的恩德,处耘定不敢忘。我虽才浅德薄,但幸有烂命一条,此后唯有肝脑涂地,舍却残命相报!”
他言辞恳切至极,几乎是赌咒立誓。
李奕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李都衙言重了。只要你能勉力办事,好好当差,不要让人在日后指摘我点了个庸才进殿前亲卫,这就够了。”
李处耘闻言,重重点头,隨即再行一礼,转身追上家眷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