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会客厅后众人分次落座,袁可立居首座、高邦佐居次座,这没有任何问题,毕竟袁可立是现任官,高邦佐则是前任官,即使二者官品相同,也该有主客之分。
可是,之后的两个座位就很让人费解了。衣着朴素的陆文昭能进入会客厅列席本身就很奇怪,更让人惊骇的是,他的位置竟然还在游击将军毛文龙的前面!驻守镇江的最高武官竟然会坐在一个仆人的身后,这是吴允谦无法想象的。
袁可立注意到了吴允谦的疑惑,也立刻明白他在疑惑什么。但袁可立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五月在即,师期将近,东进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毕,南下的援军也将要抵达,此时此刻,掩饰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袁参政,”吴允谦第一个开口了。“贵驾自京师来,陛辞时可曾仰见圣容?”
“有幸仰见。”袁可立正色道。
吴允谦有些意外。陛辞虽然是高级文官外放时必经的流程,但陛辞了不等于能等见到皇帝。尤其在万历朝,所谓的陛辞其实也就只是在大殿下、丹陛前遥拜磕头、高呼万岁而已。使臣也不例外,过往三十年,年年都有圣节使走三千里路从王京到京师给皇帝贺寿,但包括吴允谦在内绝大多数使团成员都没见过皇帝。
尽管吴允谦问话时就没想过得到肯定的答案,他甚至还为预想中的否定回答准备了垫词。不过,袁可立既然见到了皇帝,那他也就收起客套之后的客套,直接问出了那个朝鲜使节正式面见大明官员时必须说的礼节性问题:“圣躬安否?”
不管皇帝的身体好还是不好,也不管听了这个问题的官员最近有没有见过皇帝。总之,主事的大明官员在听了这个问题之后,也一定会说出那个万年不变的标准答案:“圣躬无恙,”并理解礼节性地反问:“国王殿下贵体近来康泰否?”
吴允谦觉得袁可立的表情里蕴含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微妙,但此事他也只能笑着回答:“托皇上天威垂佑,殿下贵体亦无恙。劳大人挂怀。”
“呵呵.”袁可立忍住不住笑了一笑。
“骤闻袁参政新官上任,准备不及,只略备薄礼,仓促使然,若有不敬之处,还望袁参政海涵。”吴允谦一边说话,一边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礼单递到袁可立的面前。
袁可立眼眉微动,看也不看,直接摆手拒辞:“奉圣天子命,出备地方,惟尽心用命而已。不才已受皇恩,安敢再受外礼?领吴藩使诚心了。”
“袁参政至诚至廉,在下感佩莫名。”吴允谦早就料到袁可立不会受礼。他肃然一拜,收起礼单,接着站起身,走向走到一个被官奴抬入会客厅的小箱子旁。箱子已经被打开,吴允谦直接从中取出一本封题为《楸滩集》的小书。
“这本《楸滩集》是在下亲撰的文集,当中收录了在下几十年之拙作。”吴允谦将书捧放到袁可立的面前。“小小薄礼,还望大人莫再拒辞。”
“楸滩是吴藩使的自号?”袁可立微微点头,捧起文集,轻轻地翻了几页。
“是在下的拙号。”吴允谦谦虚道。
“吴藩使,”袁可立低头看,半张脸埋在书页之间。“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袁参政但说无妨,在下必知无不言。”吴允谦撩开衣襟缓缓落座。这下,他就只能看见袁可立的官帽和额头了。
“不佞三月末出京,不久前才刚到镇江,”袁可立微微抬起头,一对清澈的老眼越过书沿,定定地看着吴允谦。“吴藩使怎么知道我来了?还特备下这么一本几乎崭新的文集?”
“袁参政海涵。其实也不是特备,出使天朝之前,在下就自费请人抄了一些。”吴允谦反手指向刚才那个箱子:“在下也不满着您,除了您手上这本。那口箱子里还有好几本呢。”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袁可立合上并放下书,又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高邦佐。“我还以为自己这是突然到任,冒昧抢了吴藩使给高参政准备的礼物呢。”
高邦佐轻轻一笑,接话说道:“就是特地给我准备的,似乎也不太对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往年,贵国的圣节使常在五月下旬或六月上旬报关入境。皇上的万寿圣节与神庙圣诞之日都在八月,止隔六日,为何诸位藩使今年四月末就来了?”
吴允谦朝过天,访过倭,更是在朝鲜国那“那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的官场里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他当即就明白,面前这两个大明的道员必然达成了某种默契,就是要把自己的来意盘问清楚。
略作思忖状后,吴允谦抛出了早就打好的腹稿:“听说天朝兵事大彰,破虏十万于沈阳。我们想在南去京师之前,先北上沈阳观天兵之盛,所以便将日子提前了。”
“去沈阳”袁可立接过话茬,并摆出一副惊喜的样子:“看来我这是幸与诸位藩使不谋而合啊。”
“袁参政也特地绕道北上了?”吴允谦问道。
“是,我原本是要直接上任的。但经过广宁的时候,喜闻沈阳大捷,于是就临时改了主意。”袁可立低头吃了一口茶。“我建议诸位去沈阳的时候,最好绕道东门或北门进城。”
“是西、南二门正在修缮吗?”吴允谦问道。
“这倒不是。”袁可立放下茶盏,望向吴允谦。“别说西、南二门了,奴贼攻沈半月,死伤数千,连主攻的东面护城河都没摸到,就填了几条沟壕。我之所以建议诸位绕道东、北二门,是因为那里摆着两座京观。这两座京观还挺高的,差不多堆了两丈。”
“两丈京观!?”吴允谦凛然。正做着记录李庆全也顿了一下笔。
“对啊,朝廷验功向来严苛。头上但凡有点儿伤损,就报不了首功。那些报不了首功的尸体直接埋了也可惜,还不如先堆在城外筑两道景观,以垂凶逆之鉴戒”袁可立停住了。他摆出一副惋惜的神色,改口说道:“不对,不对。你们肯定看不见了。现在都入夏了,那些尸体不埋得臭了。”
吴允谦的眼角微微抽动,仿佛幻闻见了那几千具尸体共同发腐所产生的恶臭。“那还真是可惜啊。”吴允谦对京观一点兴趣也没有,但那这会儿也只能违心地顺着话说。
“吴藩使也没必要太惋惜。”袁可立接茬说道,“诸位返程的时候正是秋季。如果那时候,我军又有大斩获,那京观便可保留一冬。届时,吴藩使就可以近观了。”
吴允谦咽下一口唾沫,僵笑着点了点头。“天兵是不是又要进兵捣巢了?”
“吴藩使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了?”袁可立笑着反问。
“如今朝廷在辽聚兵二十万,戈甲积如高山,火炮密如铁岭。而且天兵又在沈阳城下大破奴贼,正是时士气旺盛之时。”吴允谦说道,“所以我就想,天朝会不会一鼓作气,顺势直克赫图阿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