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王纪眼神逐渐清明,沉吟片刻后,举一反三道:“就譬如明年大造黄册,编审之事仍交由州县衙门施行,但各地田亩、人丁数据之最终匯总、核算与確验,便可依託这层层分司来完成?”
“一点不错!”汪应蛟拊掌笑道,“各地册贴经各级分司交叉核验,户部便能掌握实情,不受欺瞒。”
王纪终於彻底瞭然,脸上露出嘆服之色:“此计所虑周详,若能施行,实为清源固本之良策。不过下官以为,此事牵涉甚广,绝非一蹴而就,或可先择一两省试点,观其成效,待釐清细则,再推广全国,方为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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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后,烈日渐沉,但余威犹在,正阳门前大街上蒸腾著滚滚热浪。道旁槐树上蝉鸣聒噪,与市井喧囂混作一片。
三层高的日月银行正阳门支行矗立在街口,青砖朱栏,飞檐斗拱,新掛的黑底金字招牌在阳光下闪著光。这里原是一家气派的酒楼,如今虽然改了行当,气派却更胜往昔。只是门前那对石狮子身上尚未磨平的酒楼纹样,还留著几分过往的痕跡。
支行门前街面上,早已支起十来家茶摊食铺。担担麵的热气混著凉茶的清香,在空气中交织;冰葫芦的叫卖声与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竟也莫名和谐。穿长衫的读书人坐在条凳上品茗閒谈,粗布短打的脚夫蹲在阴凉处呼嚕嚕吃著阳春麵,各自相安。几个孩童举著风车从人缝中钻过,带起一串叮噹笑声。
一顶青布小轿从人群中缓缓穿出,四个轿夫步履稳健,踩著烈日灵巧地躲开乱跑的孩童。轿子里的老人安静地闭著眼睛,丝毫未被惊动。
轿子最终在银行门前稳稳落下。帘幕低垂,不见有人立即出来。一个卖梨的小贩吆喝著从旁经过,瞥了一眼那毫无装饰的轿顶,又自顾自地往前去了。
“老爷。到地方了。”为首的轿夫轻轻地敲了敲轿身。
汪应蛟睁开眼睛,眉宇间还残留著思虑过深的疲倦。他撩开帘子,躬身出轿,立刻就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就连那个卖梨的小贩也诧异地回过头来。
緋色袍子锦鸡补,二品文官!
汪应蛟对四周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他正了正官帽,迈步跨过门槛。
在角落里候著的小廝,早在轿子落定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招呼的准备,见一袭緋袍出轿,立刻躬身迎上来。他的目光在汪应蛟胸前的锦鸡补子上一顿,腰杆立刻弯得更低了。小廝一指窗台边上的客座说:“大老爷万福!您在这儿稍坐片刻,小的这就上去通报高行长。”
这小廝机灵得很,他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但很清楚这种级別的文官穿著官服大摇大摆地进来,肯定不是为了办寻常业务,所以他连寻常的招呼话也不说,直接就准备上楼通报了。
“有劳你了。”汪应蛟客气地回了一句,却没有去坐小廝指给他的椅子。而是望著那个加装了木柵栏的西侧柜檯。
西侧柜檯前坐著一个身著鸂鶒青袍的七品文官,那人原本正將几张银票递进窗口,闻声回头看来,正巧与汪应蛟看了个对眼。
那七品文官先是一怔,隨后迅速地將银票塞进柜檯,低声对柜员嘱咐了几句。便起身离席,朝著汪应蛟快步走去。“下官工科给事中惠世扬,拜见老先生。”惠世扬躬身作揖,仪態恭敬却不显卑微,“不知老先生尊姓台甫?”
汪应蛟听到“惠世扬”三字,觉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过。他拱手还礼:“户部尚书,汪应蛟。”
“果然是汪部堂!”惠世扬眼中顿时闪过恍然之色,再次作揖时语气明显热络了几分。“久仰久仰!”
汪应蛟笑著捋了捋鬍鬚:“果然?”
惠世扬目光落在汪应蛟胸前的锦鸡补子上,唇角微扬:“京里的二品大员就那么几位,下官虽不敢说都熟稔,但总还是见过的。况且部堂这般气度,想不认出也难。”
汪应蛟闻言会心一笑,仔细端详对方片刻:“听惠给諫的口音,倒像是关中那边的?”给諫,是唐宋时给事中与諫议大夫的合称,及至明代便成了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御史別称。
“部堂好耳力,”惠世扬頷首道,“在下正是陕西清涧县人。”
汪应蛟若有所思地捻著鬍鬚:“不知惠给諫可是师从少墟先生?”
冯从吾,字仲好,號少墟,称“少墟先生”,万历十七年己丑科进士,后改翰林院庶吉士,十九年八月授河南道监察御史。万历二十三年,忤帝意削籍。居家期间,著述讲学,从者甚眾。万历三十七年,在陕西布政使汪可受、按察使李天麟的支持下,创办关中书院。
这话一出,惠世扬脸上顿时泛起红光,连声道:“正是!正是!不才少时愚钝,曾在少墟先生门下求学数载!”
汪应蛟缓缓点头,喃喃道:“难怪.”
“部堂听说过在下?”惠世扬忍不住向前倾身,眼中闪著期待。
“何止听说过,”汪应蛟笑道,“前些年,冯少墟来信中还特意提起,说他有个学生叫惠世扬,为官清正、磊落刚直,是难得的卓然少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