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民手里总拿着根木制测绳,每走十步就弯腰在地上插根木签,嘴里念叨着“坡度太陡,水流会冲垮渠岸”,然后让他记下“需加固渠堤若干米,关键部位用石料或水泥填充”。
他起初用不惯测绳,丈量时要么拉不直,要么数错计数,周作民在吼他几句后,不得不亲自指导他重新测量,直到数据准确为止。
晌午,在田野中吃饭,他捧着粗瓷碗,看着碗里的玉米馒头和玉米糊糊,忽然想起大明县衙里精致的茶点,还有一众文人举办的风雅诗会。
一些年纪尚幼的孩子无不大口吞咽着食物,妇人会低声告诉他:“快吃,吃完了有力气帮着拾柴火,不然夜里要冻着。”
他注意到,妇人手上缠着布条,指尖露出的地方结着厚厚的茧子。
“刘文书,下午跟我去盘库。”管物资的老郑吃完饭,抹了把嘴,递给他一副粗布手套,“仓库里的铁钉、木料和农具都得核清楚。前些日子,盘库少了三五斤铁钉,周屯长发了火。唉,我这脑子不怎么够用呀!”
仓库就在屯署公房后面,是整个堡寨少有的几栋砖石建筑之一,里面堆着各式物资:码得整整齐齐的粮种、捆成束铁锹、锄头农具、还有一桶桶鲸油、一罐罐盐巴和其他调料。
老郑拿着账本,每点一样,就让刘文成记一样:“新进铁钉四箱,一百零七公斤,今日少了二十六公斤,得下来核对一下用在哪了……”
“铁锹三十五把、锄头四十二把、铁镐二十六把,镰刀倒是还有很多,嗯,有七十五把……”
“鲸油还剩三罐,得省着点用了……”
刘文成蹲在地上清点农具,冰冷的铁屑沾在手套上,扎得手心发痒。
他数到第三遍才数清数目,抬头时看见老郑正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着,账本上的数字密密麻麻,旁边还画着一个个特殊的编号,标注着每种物资的位置和库存数。
“这些都得记清楚?”他忍不住问道。
“当然!”老郑敲了敲账本,“少一根铁钉,盖屋时就可能少装一块木板。多报一斤菜油,说不定就耽搁食堂几天做饭。所有物资都得对上账,要不然短了什么,自己又说不清楚,可就要被问罪贪渎,会被发配北方苦役的。”
刘文成默默低下头,继续清点库房物资。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大明时,总听到那些府县六房胥吏聊如何绞尽脑汁地欺上瞒下,掏空地方官库,每当灾荒赈济时,都会面对空空如也的府库。
那些典库大使在出入记账时极尽潦草敷衍,从没认真管理过自己所负责的库房。
可在这里,每一根铁钉、每一斤菜油、每一把农具都连着屯民的生计。
在尚处于蛮荒状态的琼江河谷拓殖,不仅仅是垦荒,更是与天争命。
春涝、夏旱、秋冷,稍有懈怠就可能颗粒无收。
还有源源不断涌入的移民,嗷嗷待哺的工业,以及上官下达的诸多目标和任务,让所有拓殖屯民无不处于劳碌之中。
这种生存压力,成了击碎刘文成“士农工商”等级观念的重锤。
站在热火朝天的垦殖田地里,心中所念“读书人弯腰刨土,有辱斯文”想法在渐渐褪去。
因为,他发现不仅屯长周作民读过十余年的书本,乃是新华“国子监”--新洲管理培训学院结业的“读书人”,就连被他当做粗鄙之辈的民兵队长张大河竟也粗通文墨,看得懂文书,写得了报告。
而他们却终日穿行于田地泥沼之中,诸多“细作”、“粗作”活计也做得得心应手,极为熟稔,但却未曾表露任何读书人的高傲。
“在这里,能让地里的庄稼活了,让更多的移民吃饱肚子,才是真本事!”周作民曾如是说道。
某个晚上,刘文成在工作笔记里划掉了“士者劳心,农者劳力”,改成了“仓廪实而知礼节,先有仓廪,后有礼节”。
在物资贫瘠、生产不丰的拓殖区,蛮荒的土地上养不起“礼义”,活下去的务实计算,才是最实在的“德政”。
在合湾屯,那些看似琐碎的数字,其实是一个个移民的生计和希望。
他曾经鄙夷的“胥吏杂役之事“,才是新华治理的根基。
在新华做官,似乎跟大明的情形迥然相异。
“垦荒之道,非在文章,而在手足;治屯之要,非在教化,而在衣食。”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