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內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油灯的火苗在轻轻跳动,发出“噼啪”的微响。
眾人並未议事,而是在等待著什么。
又过了半晌。
帐帘再次被掀开。
楚国主將李园,与燕国主將雁春君,联袂而来。
两人的脸上,都还或多或少地残留著几分大梦初醒的惺忪与疲惫。
与这帅帐之內,一个个杀气內敛、眼神锐利、全然没有半点睡意的诸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剎那间,帐內眾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二人身上,眼神各异。
雁春君倒也罢了。
燕国新败於赵,几乎是被赵国用刀架在脖子上,才被迫参加了这次合纵会盟。
燕国那点兵权,更是被庞煖牢牢掌控。
雁春君作为燕王喜之弟,一个十足的草包,这次前来,名为合纵,实为人质,不过是来凑个数罢了。
他这般摸鱼划水,倒也无人觉得意外。
但李园……
他本是赵国一介平民,靠著妹妹上位,於楚国搅弄风云,不久前更是借著国丧之机,悍然发动政变,诛杀权倾朝野的春申君黄歇,扶持其妹之子,楚王悍登基。
他则以国舅之尊,总揽朝政,正是急需一场大功来稳固地位,证明自己“德能配位”的关键时刻。
可他,却依旧是这般惫懒懈怠的模样。
庞煖看著他那副模样,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心中暗自摇头。
这二人,是帐內眾將中,唯二没有半点修为在身的权贵。
连日来的军旅奔波,早让他们疲惫不堪,身体扛不住这般连轴转的军议。
楚国,兵甲坚利,士卒剽悍,国力雄厚,本该是此次合纵抗秦的绝对主力。
可如今,这数十万大军,却掌握在这么一个不通军事、不知兵戈之重的弄臣手中。
看来,楚人,是指望不上了。
庞煖的目光,缓缓从李园身上移开,重新落回到了朱亥、白亦非,以及公孙羽的身上。
赵、魏、韩、卫,四国一体,唇亡齿寒。
无论是抗秦的战斗意志,还是主將的领兵能力,都毋庸置疑。
此番抗秦,主力,依旧得是他们三晋。
好在,以四国合兵之力,对上蒙驁所率的秦军,依旧占据著绝对的优势。
老將军的目光扫过舆图,肩上的家国重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诸位,都到了。”
庞煖重重地点在了舆图之上的一个位置,开口道:
“昨夜,韩宇公子將一份紧急军情,转送与老夫。秦王遣其弟长安君成蟜,率援军十五万,正向我赵地急行而来。”
“今日召集诸位,便是要议出一个章程来。”
庞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眾人,“此战,该如何打?”
话音落下,帐內却陷入了一片死寂。
刚刚因秦军增兵而凝聚起来的紧张气氛,迅速消解。
李园在听到“攻赵”二字时,眼底便已生出了几分不以为然。
他此行的目的,是为自己在新生的楚国朝堂上,攫取足够的政治资本。
最好是能趁机收復一些被秦国侵占的楚国故土,做出些实打实的功绩。
至於赵国是存是亡,与他何干?
庞煖將眾人的神色尽收眼底,饱经风霜的心,再度沉了下去。
这,便是合纵联军最大的弊端。
六面同心,则秦人惧。
六国离心,则秦人笑。
这个道理,三岁的孩童都懂。
可真正到了利益取捨之时,又有谁,愿意为了他国之土,而折损自家的兵马?
谁都怕自己多吃亏,少拿好处。
故而,没有好处的仗,谁都不想打。
他扭过头,將目光投向了魏军主將朱亥:
“朱亥將军,依你之见呢?”
此番合纵能成,一是靠他庞煖新败燕国之威势,二便是靠著不久前,魏军大破秦將蒙驁的赫赫战功。
所有人都知道,那场胜利的背后,站著一个让他们既敬且畏的名字——信陵君魏无忌!
可偏偏,信陵君遇刺“重伤”,无法隨军出征。
魏军主將,是这位忠勇有余,但威望与谋略尚有不足的朱亥。
这一来一回,便导致了联军无主。
没有一个声音,能够压服眾人,真正镇得住场子。
“呃……”
魏將朱亥被问的略有些沉默,下意识向墨鈺所在位置看去。
他是一个纯粹的武人。
你要问他的意见,他肯定是从如何能更好击败对手的角度出发去思考。
可偏偏,他也知道,国与国之间,哪怕是盟军,“军爭”之外,还有“国爭”。
太过“大方”的下场,便是被盟友吃干抹净。
这个“度”,对於一个纯粹的武人而言,太过艰难。
庞煖顺著他的目光,也看向了韩军三人所在。
他想起了自己手中的这份关键情报,正是由韩军所献,於是沉声开口道:
“韩宇公子,白將军,墨將军。三位若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议上一议。”
韩宇闻言,当即便想要开口表现一番。
他迫切地想要在这种场合证明自己,但他张了张嘴,却又猛然意识到,沙场,终究不比朝堂。
朝堂之上,言语是刀,可以虚张声势,可以指鹿为马,即便错了,亦有转圜甩锅的余地。
可在这军帐之中,每一个字,都可能关係到数万將士的性命,关係到国家的存亡。
一言之失,便是血流漂杵,万劫不復。
更何况,面前这几位,都是什么级別的沙场宿將?他们要面对的对手,又是何等凶悍的秦国虎狼?
没什么军爭经验的他,將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只是对著庞煖,拱了拱手,以示谦逊。
他身旁的白亦非,则一手摩挲著光洁的下巴,目光慵懒地在舆图上扫了扫,悠悠开口道:
“蒙驁屯兵西河,与我等对峙;成蟜率援军攻赵,观其方向,应是直指上党。如此,我等……或许,需分兵应对。”
这是一句废话。
即便韩宇这等不通军事之人,在拿到情报后,亦能得出这个最浅显的结论。
可偏偏,在合纵联军之中,这句废话,却是一个无法迴避的核心议题。
如何分兵?谁去分兵?哪一路兵马,去打哪一个目標?
这背后牵扯的利益与风险,是这支联军中,最大的一门学问。
眼看眾人再度陷入各自的盘算之中,帐內气氛压抑。
庞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不得已再度开口道:
“上党要地,乃我赵国家门,老夫,自当亲率我赵国之师,前往拒敌。”
“至於西河之地的蒙驁,便要仰仗诸位之力了!”
眾人对此,並无意见。
毕竟,上党郡乃是你赵国的土地,总不能让我们这些外人,出死力去帮你守家门吧?
可接下来,那以濮阳城为中心,所构建的西河阵地,便有得说道了。
此地,北上可直击赵都邯郸,南下可威逼魏都大梁与韩都新郑,甚至濮阳本身,还是卫国的都城。
而敌方的主帅,更是蒙驁这等身经百战的沙场宿將。
这一战,除了距离最远的楚国之外,其余三晋与卫国,都已是退无可退。
故而,庞煖也不怕他们不尽力。
秦时墨鈺站在人群之中,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光芒。
这一结果,恰恰是他最想要,却绝不能由他主动提及的。
在他的棋局之中,有几个必须达成的目標。
其一,他不能败,否则无论韩魏,对他声名的打击太大了。
其二,长安君成蟜,绝不能死。
所以,西边的上党战场,他绝不可能去,亦不能主动提议,让任何人去。
他必须让庞煖,自己“选择”去。
否则,到时候,他暗中出手,帮成蟜贏下此战,这口“通敌”的黑锅,便有可能甩到他的头上来。
其三,东边战场的秦將蒙驁,必须死!
而且,必须是死在“信陵君”的威名之下。
如此,方能彻底安抚信陵君一系的军心,让他彻底掌控魏国兵权。
其四,洛阳,周天子故都,必须拿到手。
这是他未来大计之中,攫取“姬周”正统宣称,號令天下的关键一步。
其五,韩宇……最好也能在这场大战中,“意外”死於秦军之手。
所以,他必须,也只能,留在东边的濮阳战场之上。
在经过一番简短,却充满了无数次眼神交锋与利益交换的商討后。
最终的决议,终於达成。
庞煖,將领著大部分的赵军,以及全部的燕军,即刻拔营,星夜驰援上党。
但他,却將一小部分战力极强,原属廉颇麾下的精锐老部下,留了下来。
这既是维持联军盟约的体面,也是作为一道最后的防火墙。
以避免,东边的这群“盟友”,真闹出什么天大的乐子,被那秦將蒙驁,一战而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