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市供销总社的后起之秀,钱进根本不把他们放眼里。
他应和吴友善的话题。
作为老干部,吴友善谈话的引子当然很周到。
什么“响应新风尚”、“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什么“泰山厂为人民服务做得好”,云山雾罩地扯了几句。
其他几位点头附和,目光却始终没有真正离开钱进那张疲惫的脸。
“钱主任啊,”吴主任终于进入正题,笑容不减,语气却带上了一分不容置喙的力道,
“我们也都听说啦,贵厂那喇叭裤,样式新颖,质量过硬,价格公道,在青年群众里反响强烈,是件大好事!”
他顿了顿,话锋随之一转,“这个,青年同志们喜欢追赶时髦,除了裤子呢,这配套的装束也很要紧啊!”
“但钱主任确实是一位极有领导力和市场洞察力的领导同志,是不是?”
他问其他人,其他人纷纷点头说是。
吴友善继续说:“钱主任肯定一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然后领导服装厂的同志们生产出了杜丘双排扣风衣,这真是太了不起了,是不是?”
其他人又一个劲的说‘了不起’。
钱进大概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了。
因为吴友善在‘风衣’俩字上是加强了语气的,其他人也在听到风衣俩字后变得精神十足。
办公室的空气凝固了几秒。
只听到隔壁办公室有人在搬桌子,发出的闷响。
钱进大概猜到他们是为了风衣而来的。
可这也不至于吧?
在场的都是领导干部,为了一件风衣还能亲自登门?还是联合登门?
钱进琢磨一下,决定自己还是要试探试探:“各位领导见过我们生产的风衣了?这次来,是要指导我们风衣的生产工作?”
另一位胖胖的、头发白的街道书记笑着接过了话题:
“钱主任高看我们啦,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的老同志,你要我们为人民服务,我们都有些经验,要我们指导专业的服装生产工作?这我们确实没本事。”
“这样,我们开门见山,不来虚的!”
“是这样的,我那小儿子,那是个疯小子,跟他大学同学看一场《追捕》,回来就跟中了邪似的,穿条喇叭裤就蹦跶上了!”
“然后他同学在你们厂里买到了风衣,他看到后也去买,结果连续排了三天队给排感冒了,现在还在家里发着烧呢,你说——哎!”
另一位街道主任也尴尬的说:“我家那小子差不多,他想买风衣却买不到,最后去折腾我,说是再买不到风衣就要上吊啦!”
其他领导纷纷开口。
说起孩子的幼稚之举,个个一脸无奈,可语气中却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熟稔。
最后目的一致:“钱主任你看看你这边,生产方面能不能向咱们老朋友倾斜一下?能不能给我们匀一件两件?”
“不拘什么颜色!家里孩子说了,深蓝就行,多少钱都没问题!”
说完,胖胖的马书记还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到桌上。
钱进打开一看,上面是正式的公函纸,盖着街道办红章,内容是请泰山路人民服装厂协助解决马向东同志的新年汇演服装问题。
这一下仿佛拧开了闸门。
“对对对!钱主任!我家小子也是!”
“还有我那新来的小秘书,对象家亲戚……”
“咱们电业局的小李工程师,技术骨干!局里领导也关心青年文化生活……”
你一言我一语,小小的办公室被各种亲戚、小辈、下属甚至是拐了弯的关系网填满了。
每个人都拿出了精心准备的纸条:
有的是盖着单位红章的介绍信,有的是印着单位抬头下面空白处潦草写着“请予解决”字样、由某领导签名的便笺。
内容大同小异,措辞或正式或随意,但指向清晰无误——风衣!
庞工兵端着刚泡好的几杯茶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茶杯里漂着钱进给办公室准备的上好红茶,热气渺渺中香气扑鼻。
他看到钱进桌前那张简陋的木桌子上,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纸条。
纸条上的红章在办公室昏黄的光线下,像一枚枚盖在心头上的烙印。
这样他知道,钱进现在肯定很为难。
钱进皱起眉头,站起来想说什么又坐下,苦笑两声后连连摇头。
领导们尴尬了。
你丫什么意思?
我们可是组团来的,去你厂里寻思直接提货结果工人们不给货。
工人们不懂事我们找你这个领导,你这领导也不懂事啊?
钱进最后苦恼的揉了揉头发:
“各位领导,支持文化新风尚,满足青年合理需求,我们服装厂责无旁贷啊!”
他声音沙哑并且唉声叹气:
“风衣我们正在紧急生产,可实不相瞒,这衣服只有老师傅才能缝纫生产,现在市场流入的是首批试验品,数量极其有限……”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热切的脸:
“我们现在其实没打算进行风衣销售工作,主要是供市场试穿反馈、听取意见进行修改、保障正式生产工作开始后的产品质量……”
一个“极其有限”,立刻引得众人连连皱眉。
这推脱的语气可太清晰了。
钱进说着说着,似乎也感觉不好意思,便直接伸手狠狠一拍桌子:
“算了,各位领导都已经来了,我再倒苦水那就是拿架子了,不好看也不能办。”
“庞总秘,咱厂里现在有几件风衣存货?还有存货吗?”
庞工兵眨眨眼,尴尬的说:“对不起各位领导,我还真不了解这事呢。”
“要不然这样,我现在就跑一趟厂房,去问问生产情况?”
钱进挥挥手:“去问问吧,赶紧问,不过外面在下雪,你务必要小心。”
他又自言自语的感叹:“唉,要是我们办公室有一台电话机就好了。”
“不,光办公室有电话机没有用,还需要服装厂也得有一台电话机,要是我们能有办理电话机的资格,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到时候各位领导要是需要风衣,直接给我来个电话就行了……”
在场的都是千年狐狸,谁还没有玩过《聊斋》?
他们对视一眼,其中电业局的一位科长沉吟说道:“确实,你们单位现在没有电话机,工作开展起来比较困难。”
“嗯,要不然这样,钱主任你想想办法,看看以什么名义向邮电局申请安装电话机,我回单位跟领导申请一下,将我们单位一个安装指标挪到你们这边来……”
钱进立马上去伸手握住他的手:“姚科长,太感谢您了,我代表我们泰山路二百多位劳动突击队队员感谢您。”
“这样,以后您看我们这边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您和您的同事们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我们劳动突击队绝不会拉稀摆带……”
纯粹的利益交换!
但这可是拿着单位的利益交换个人所得。
其他人眼红了,却没办法去获取这个利益。
因为电话机这东西安装起来就是很费劲,安装资格更是困难。
电力局跟邮电局多少有些关系,这方面能说上话,其他他的诸如生产主任、街道党官员,根本插不上手。
对钱进来说,能收获一台电话机已经是意外之喜,他并不奢望其他人也能帮上忙。
反正已经有办法去申办电话机了。
如今先拿到一台电话机的配额,再向区里申请那只申请一台就行,比申请两台的难度降低很多。
庞工兵气喘吁吁的顶着一头雪跑回来:“报告领导、各位领导,我们服装厂现在已经完成生产的只有五件风衣……”
“五件不够!”钱进大气的一挥手,“咱们这里六位领导,五件风衣怎么分配呢?”
他伸手从抽屉里摸出一份薄薄的信笺纸,撕下了几页,开始在空白的稿纸上奋笔疾书。
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的声响。
最后落款写的是‘钱进亲批’。
他将信笺纸交给庞工兵:“去带着领导们领风衣,一人一件千万选对了。”
然后他又给电力局的姚科长使了个眼色:“姚科长,你看咱们要不然发扬一下风格?先把资格让给这几位领导,您,等一等?”
姚科长满脸含笑:“好的好的,我不着急。”
庞工兵带走五位领导。
钱进低声对姚科长说:“我给您批两件,您看看您需要什么样的尺寸和颜色?我马上安排师傅缝纫,最迟明天,务必给您送过去。”
姚科长大喜:“好、太好了,钱和布票……”
“您看您这话说的。”钱进摁住他塞进兜里的手,“您是给您单位里的技术骨干办事嘛,您是为了支持咱们的工作嘛,我也得支持。”
姚科长给他个眼色。
小子。
我很看好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