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东单北大街,不知道要去哪里。回家的话一定会暴露我离职的事实,我看看表,刚9点多一些,这么早,这一天该怎么办呢?
我想了想,离这比较近的,应该就是天安门了吧,突然,我想起爸爸说过,他的病如果能治好的话,他还想去趟故宫。爸爸喜欢历史,他经常看些历史题材的书和电视剧,故宫以前也去过几次,这天,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我就坐上了地铁1号线,在天安门西站下车,顺着人群的方向,找到了故宫的售票窗口。
但我因为一直厌烦人多的地方,所以来北京这么久了,我从未去过故宫,第一次来这里,我告诉自己这是一个仪式——用自己的身体,替爸爸走完这段故宫路。
每一处允许被触摸的宫墙,都留下了我轻轻抚过的痕迹。每一个宫殿,我都仔细的读它一旁的文字介绍,再回忆一下,当年历史书里有没有书写过这些古迹。我站在尽可能高的地方,看到了最气势宏伟的紫禁城,吹到了仿佛来自历史彼岸的风。我站在最宽阔的地方,在最烈的阳光下,闭上眼,默默祈祷:“故宫,我来了,请将你的祥瑞赐予我,让我带给我亲爱的爸爸,我愿意一生都做个善良的人,回报这份吉祥安泰。”
可故宫就在这里,默默听着我的祷告,不动声色。
那斑驳的宫墙见证了无数少女的春梦,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也看过太多变革,曾经的紫禁城历经多少洗礼,眼看这代代江山流传下来,当年的王侯将相终成灰烬,谁能阻止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而我们每个人,也终将成为这浩渺宇宙中的一粒尘埃。既然这样,我又是广大时空里的谁?我的生命又是何其短暂,北京也是这亿万星球里的沧海一粟,那么,我的失意也就微乎其微了。
从未想过故宫给我的的启迪,是我应该马上回家陪我的家人,陪他渡过这稍纵即逝的时光。
下午3点我就到家了,爸妈看见我提前回家很诧异,我乐呵呵的说:“我辞职了,这段时间不太想工作,以后也想做点自己的事情。”爸爸问:“你想做什么事呢?”我说:“还没想好。”爸爸显然看出了我乐呵的脸上某些不自然,他说:“还没想好就辞职了,距离你上次辞职还不到三个月吧,我看小枫最近这么辛苦,你们两个人呢也要一起折腾才行啊!”爸爸说完就开始咳嗽,我点点头,不再说话。
爸爸一定猜到什么了,但他不说也不问,这就是我们家人的相处方式——我怕他认为是他拖累了我而说谎骗他,但他还是看穿我的谎言并深信就是他拖累了我,然而即便他深信是他拖累了我,他也不会开口询问因为她怕再带给我心里上的负担。兜兜转转,也许就是每对父女的深情表达。
过了一会,爸爸调节了一下呼吸,像是在给我找个台阶下,他说:“这段时间不想上班就在家休息休息吧,谁都有累了败了的时候,调整一下状态就好了。”
爸爸这样说,并不是在撒“鸡汤”,因为那些年里,他所遇到的挫折和身上承载的压力,是我的几倍还多。
我10岁那年,爸爸把我们的后院卖掉了,妈妈的更年期症状时有时无,生活重新回到现实中来,不仅如此,还比从前艰难很多。
那年中秋节,妈妈和爸爸要过节的费用,她说:“今年中秋节怎么过?”
爸爸想了想,掏出兜子里仅有的200块钱,他说:“今年就省着点过吧,我身上就这么多了,你拿去买些东西吧。”
200块钱过一个中秋节,这简直是对妈妈的考验!妈妈看了看钱,叹了口气,还是接了。
中国的传统节日中,除了春节、元宵节,受重视程度排到第三位的应该就是中秋节了。儿时我在河北因为年纪太小没有印象,后来来到内蒙古,才发现这里的人们过节好热闹啊!
中秋节最重要的当然是好吃的月饼啦,没去外地上学之前,我一度认为全国的月饼一个样,都应该是我老家吃过的那种:用水、小苏打、白面、等量的红和胡麻油混合后,醒好面团,再把面团抡圆、按扁,表面均匀撒上芝麻,稍加按压后开始烘烤,刚烤熟出锅的月饼,颜色是浅浅的红色,泛着一股淡淡的胡麻油的香味,吃起来那叫一个外焦里嫩,酥脆可口。刚烤出来的月饼有些发干,放几天后,会“回油”,月饼的颜色会越来越来越深,表皮不再酥脆,而是变得和饼芯一样松软可口。这种月饼有它自己的名字,叫做丰镇月饼,丰镇是个地名,属于内蒙古,我从没有去过,但年年吃以他们地名命名的月饼。
那时内蒙古人过中秋节,流行“打月饼”,意思就是自己带着白面、红、胡麻油到加工的地方,让他们帮忙制作,我们付手工钱。以往妈妈去打月饼,总是把一袋白面驼在自行车后面,一去就是一整天,我们在家焦急的等待最新出锅的美味,等傍晚妈妈骑车回来时,就会有两大麻袋月饼,馋了一天的我们赶紧捧着还有热气的月饼吃起来,吃完一个还要拿一个,一会还要吃,那天一定会把自己吃到撑才好。之后妈妈会把一个大水瓮里面擦干净,把月饼储存进去,盖上大盖子,成为我们入秋甚至一直到冬天的储备粮。每年冬天,当我探着身子,摸到最后一个已经变干变硬但仍然没有变质的月饼时,总会不舍的把他切成四份,把属于我的那一份细嚼慢咽,吃完后,再静静的等待下一个中秋的到来。(后来,我才知道有的月饼里居然有馅儿,馅儿还各种各样!)
除了月饼,还有各家各户当天“贡月亮”的美食:恰逢丰收时节,土默川平原盛产葡萄、梨、李子、沙果、还有一种叫123的小果子,大家会用这些水果摆出漂亮的造型,手巧的人家还会把西瓜纹成各种样式,贡桌的中间再放大大的一盘子月饼,贡桌摆放在可以赏月的地方,晚上大家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坐着喝茶吃月饼,成了当地人的一种风俗。
当然,贡桌上的贡品在中秋当天是不能吃的,虔诚的人们要祭奠天地和月亮,感谢它们带给大家一年的丰收。中秋之前,内蒙古人早已磨刀霍霍向猪羊了,这里的人过中秋和春节买肉不按“斤”买,是按“只”买的,一只羊叫做一个“羊囫囵”,内蒙古发音成“羊骨龙”,送礼送个“羊骨龙”,是件非常有面子的事。所以中秋那天家家飘香,户户割肉,到处都是祥和的气氛。
然而我10岁那年的中秋,却过的非常惨淡。我记得那年我和平时一样等着妈妈去“打月饼”,谁知,妈妈只在市场里买了10个月饼回家,还买了两条鲤鱼,除了家里菜窖里剩下的几个西瓜和苹果,并没有再买新水果。
妈妈从前在河北,清淡的饭菜早已做习惯了,炖鲤鱼时,还在锅里放了好多白菜帮子,那白菜帮炖好后,居然融入了鲤鱼的味道,好吃又没有刺,我至今还记得那个菜的美味,后来我怎么学着做,也做不出当年的味道。那10个月饼,当天就被我们几个瓜分完了,连留给月亮的份都没有。
那年街坊邻居的家里,散发出阵阵肉香,连东邻疯子家里都是肉味,我们让自己躲远一些,闻不到就不馋。
那天吃完饭后,大姐对妈妈说:“妈,我们学校让交资料费。”
妈妈问:“开学的时候不是交过一回吗,这还不到10月份,怎么又交?”
大姐说:“妈你记错了,开学时交的是班费,这次是材料费,老师说我们再有一年就升初三了,要多做题。”
妈妈问:“交多少?”
大姐说:“一人40。”
妈妈说:“我这里有,给你100,明天记得帮朵子也交了,给我带回20来。”
那个中秋,妈妈过节了不到100元,还给两个姐姐省出了材料费!这件事让我们非常骄傲,即便没有肉吃,没有用月饼吃撑肚子,但读书,我们还是读得起的。
爸爸那年几近破产,加之妈妈的脾气变得糟糕,姐姐们马上面临中考,这让我们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中秋节后,我们都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