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琬眉间微蹙,从袖袋中取出一封奏疏,这是今早刚到尚书台的奏疏,因此尚未呈上天子的案前。
随着高望代黄琬转呈了这封奏疏至刘辩案前,刘辩展开奏本,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怪异的神色。
“南阳郡守楮贡上奏,言金芝九茎生于樊城城头,称此为圣天子在世的祥瑞!”黄琬并未察觉天子的异色,反而转过身,面向百官朗声道,“为国家贺,为大汉贺!”
闻言,百官尽皆离席行至殿中,向天子俯身行礼,齐齐恭贺道:“臣等为为国家贺,为大汉贺!”
然而,刘辩脸上非但不见喜色,反而愈发冷峻。
他对这所谓的祥瑞,并没有心生喜意,顶多是让他没有心生厌恶罢了。
“呵!”
刘辩冷笑一声,这满殿向他恭贺的朝臣,就连他的老师卢植,以及知他心意的贾诩、董昭等人亦在其中。
天子不喜祥瑞是一回事,但有了祥瑞臣子不贺则是另一回事!
相较于所谓的黄龙、麒麟、凤鸟等虚无缥缈的祥瑞,九茎连叶的金色灵芝生于城头砖墙缝隙之中,倒也是有迹可循的实打实的祥瑞。
灵芝在大汉地位超然,最初是被冠以“仙药”和“仙草”之名,随着孝武皇帝和孝宣皇帝时期两次在长安的宫殿内发现九茎连叶的灵芝,由此灵芝便彻底被奉为“祥瑞”。(注1)
前汉自命为土德,而灵芝属土,谓之“土之精气”,故而灵芝乃至上苍对大汉最为诚挚的认可。
而后汉自命为火德,然而后汉是讲究五行相生说,火生土,故而作为“土之精气”的灵芝亦是上苍对大汉最为诚挚的认可。
只要天子们需要,哪怕是相克的五行,士人都能想方设法通过辩经将之有理有据地唤作“祥瑞”。
然而即便是灵芝这种有迹可循的“祥瑞”,在刘辩眼中亦是虚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朕即位前与朝中重臣商议年号之时,便言自此大汉不受祥瑞!”刘辩目光阴鸷地看向黄琬,起身走下御阶,冷笑道,“上天若当真有好生之德,便该令我大汉年年五谷丰登,勤恳劳作的百姓无灾无病,缘何灾害频发?”
“朕有过焉?”
“民有过焉?”
刘辩的话语很不客气,这两句反问也无人敢回应。
天子自然是没错的,那万民呢?
百姓何辜何苦,他们只是求活,而非要什么大富大贵,缘何要受到这些自然灾害的侵袭?
“朕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祥瑞!”
“汉兴二年正月初一至今两月,但各地并无灾害发生,这就是祥瑞!”
“该冷的地方冷,该暖的地方暖。”
“为国征伐南中四郡的镇西将军贾琮上奏,言今岁南中四郡气温较之往年更为寒冷,军士因此更不易染疾,亦可在酷暑期至前平定南中四郡,不再另做征伐徒耗百姓缴纳至国库的钱粮!”
从南中传信,水陆交替行进,换马不换人的情况下,邮卒十八日可至雒阳。
而十八日前,贾琮又补了一封奏报,对今年南中四郡的气温进行了说明,大意便是想要延长原定计划的作战时限。
今年春季南中四郡的气温比往年要低得多,而且不似是倒春寒,预计即便是入夏后也还能继续作战。
贾琮并非好大喜功之人,平蜀将军赵温、益州刺史赵昂以及平寇中郎将严颜皆联名上疏附议,那么刘辩也不会刻板地要求坚持原定的计划,而是将决定权交予了前线的将军们手中。
奏疏之中,贾琮还就饮用水问题提出了新的思路。
南中蛮常以野兽的头骨作为标识,以木矛刺入后立于地,标记出部族取水之地,防止有族人无意间污染了可饮用的水源。
而有了这个标识,即便是敌对的部族亦不会去污染这条水源。
贾琮参考了南中蛮的做法,设立“水牌”制度,对取水处进行插牌标记,严禁军士污染,再配以简易的滤水工具和蒸馏水工具,军中患病的军士数量极少。
贾琮认为这种“水牌”制度有在大汉各军军中推广的意义,这件事刘辩也已然安排袁滂这位太尉与后将军皇甫嵩来牵头了。
根据皇甫嵩、卢植和袁滂等人的推断和分析,贾琮确实有机会在南中进入酷暑期前,便将南中四郡平定。
“辽东近海的渤海海域,比往年提前二十日解冻,这亦是祥瑞!”
听着天子说渤海解冻这种稀疏平常的事情也能算作祥瑞,黄琬是有些不服气的,却听天子声色俱厉道:“二十日的功夫,足够市舶司的海船船队从冀州的河间国出发前往辽东郡,走完一个来回。”
“而这一批海船船队运输的粮食、布匹等物资,不知能救下多少在寒冬苦熬,即将冻馁而死的辽东百姓!”
刘辩目光扫过为灵芝一事而向他俯身行礼恭贺的朝臣们,威严的丹凤眼中精光湛然,周身散发出迫人的气势,道:“此非祥瑞乎!”
诸事顺遂,无灾无祸,在这小冰河期的艰难时世,这才是真正可遇而不可求的祥瑞!
刘辩的目光最后掠过案头那封南阳郡守楮贡的奏疏,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相比之下,那区区生于城头的灵芝,又算得了什么?
万民安好,便是祥瑞!
——
注1:《汉书·卷六·武帝纪》元封二年六月,诏曰:“甘泉宫内中产芝,九茎连叶。上帝博临,不异下房,赐朕弘休。其赦天下,赐云阳都百户牛酒。”作《芝房之歌》
《汉书·卷八·宣帝纪》神爵元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三月,行幸河东,祠后土。诏曰:“朕承宗庙,战战栗栗,惟万事统,未烛厥理。乃元康四年嘉谷玄稷降于郡国,神爵仍集,金芝九茎产于函德殿铜池中,九真献奇兽,南郡获白虎威凤为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