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影乱魂分
天色已至正午。
然而这片沙原之上的光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困在了云层之后——既不落地,也不消散。
整个天地仿佛罩着一层极薄却密不透光的纱幕,颜色介于灰白与银蓝之间,无暖意,无真实感,像是一场停滞在半空的光雨,迟迟未落。
楚宁踏足其上,走了许久,始终感觉不到任何“方向”的变化。
风依旧静默,沙海无波。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脚下。
影子,消失了。
准确地说,并非完全消失,而是一层极淡的灰雾,宛若魂息凝出的残痕,随他脚步缓慢游动,却无法与身体重合。
就像光源与他脱节,影随身走,却再也贴不上他背后。
他眉头紧蹙,抬手聚出一缕雷息,在脚边刻下一道浅痕。
刚迈出三步,他猛然回身——那道雷痕已无声消散,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规则轻轻抹去,连最基本的魂息残留都被“吞掉”。
“……这里不只是风眼。”他低声喃喃。
识海中雷魂一震,魂识涌动如潮。
他猛然忆起,当年在帝都档案阁潜读《前朝密策》时,有一段描述极短、批注极重的术语曾映入眼帘:“恒昼带”。
那是指在某些时空交界或伪界封锁地带中,天地表象会被刻意扭曲,形成一种“永昼而无光”的假象场域。
然而,真正的可怕,并不仅止于“无影”。
他开始注意到异常:耳中传来的风声,延迟半息才入耳,而且被无限拉长,像从极远处传来的回音;每一个脚步落下,回响却仿佛在数丈之外才生效,令人极不协调。
在恒昼带中,光是伪的,方向是假的,时间是混乱的。
所以你无法辨别东南西北,也无法判断早晚阴晴,甚至连你是否还在时间之内都无法确认。
楚宁望着远方那片无影的沙丘,心中愈发沉重。
他终于意识到,一品阁从未藏在这片沙海之中。
它藏在光与影无法稳定共存的层次之下。
也就是说,只有等“影”重归于身、夜幕真正降临、时空的掩饰退散之后,那条星台之路才会自虚而显。
眼下的白昼,是一层界障的伪装。
这不是通往浮阁的“门”,而是隔绝你看见“门”的屏障。
他立于沙中,垂眸凝思,掌心的雷息尚未散尽,却始终无法稳稳定住身下的影子。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告诉他:
“你还没站稳自己。”
风静得没有温度,天地仿佛被封入一块无形的琥珀。
可就在这样的死寂中,楚宁的魂海却在不断下沉,如坠入一口无底的深井。
他行至沙原中央,脚步微顿。
前方沙地上,赫然浮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他自己。
那人背对着他,正缓缓蹙眉、回身、翻出残图……一举一动,一模一样,宛若刚才他的记忆正在被“复刻”。
楚宁心神一凛,还未来得及动,左侧又悄然浮现出第二道身影。
那人比他快半步,眼神凌厉,眉间隐含怒意,浑身气息躁烈不安,似乎随时会出手。
右侧,第三人影缓步而立,低头凝视脚下沙地,神情淡漠,指间雷息微闪,却迟迟未动,像是在等待某个预定时刻的爆发。
楚宁停下脚步,眼中雷光微颤。
这不是镜像,也不是魂识残留。
这是一种极危险的魂乱现象。
他脑中闪过在一品阁残卷中曾读到的一行批注:
“魂光不定者,于界中映出‘未选之路’;此象名曰——影乱魂分。”
在这种光源与魂识错位之地,修士若执念未定、心念浮动,便会被强行剥离出不同的“可能性自我”,在现实中具象成形。
此时此刻,他所看到的,不是过去的回响,不是未来的预兆。
——是他自己,在不同时间点、不同选择之下的三个“可能版本”。
他们每一个,都带着完整魂识、真切意志。
都能替他活下去。
或者杀了他。
楚宁喃喃道:“……魂识崩区。”
他背脊发冷。
下一息,右前方那人影忽然转头,目光冰冷如死水,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你走到了我未曾敢踏出的那一步。”他低声开口,嗓音与楚宁本身完全一致,却多了几分诡异的空洞感,“但我也早就想杀了你。”
他五指并拢,雷意瞬息凝结,赫然便是“誓雷”。
楚宁脚步猛然一踏,强行侧身闪避,右肩仍被雷息擦中,一道灼痛瞬间炸裂。
雷气入体,识海剧震,几近魂崩。
“誓·我。”楚宁咬牙分辨。
他刚稳住身形,左侧那“怒·我”已冲杀而至。
对方一边出手,一边冷笑低吼:
“你以为你的忍耐是强大?我活着只是为了反击!你早该放弃一切,带她走!”
雷息如焰,近乎癫狂。
楚宁挡下三掌,却被第四掌震得退后半步,指骨发麻。
怒·我,正是他压抑情绪、避谈情感、背弃退路的那部分自己。
右侧,那道“静·我”终于抬头,一边走来,一边淡淡开口:
“你从未放下,也从未真正选择过。我们都只是你用来拖延时间的外壳。”
他手中雷光并未蓄势太久,却精准无比,一掌击在楚宁膝下,令他险些跪地。
三人同时逼近。
楚宁气息剧乱,体内雷魂混乱不稳,魂识几近错位。
——他们不只是来杀他。
他们,是来“取代他”。
若他败下阵来,这三种“他”的任何一个都可能吞并本体魂印,占据他的意识,继续行走这条命定之路,成为他本不愿成为的那种人。
“不能再退。”他低吼。
他猛地抬手,指尖刺入左掌,魂血乍现。
“你们都不是我!”
他以血为引,在胸口重重刻下一道雷印,雷息穿透魂海,识海之中如雷柱直贯天顶。
“唯此为我。”
那一刻,识海轰然震荡,逆雷印怒啸而起,魂海之中如天雷贯顶,将三道“外魂”重重击落。
“你拿不回那个誓言了!”“誓·我”在雷光中化作一道幽蓝的魂痕,带着因果之印,从识海边缘疾速旋转一圈,最终被雷魂吞没。
“怒·我”轰然爆开,如烈焰炸裂,光焰烧灼识海之壁,燃成一道焦痕,久久未散。那是他曾无数次压抑的愤怒与悔意。
“静·我”没有声响,只在瞬间化作无数冰晶裂片,落在魂域最底层的沙原之上,一丝不漏地渗入无形,如水入尘,了无痕迹,却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寒意——仿佛在低语:“你终究会变成我们。”
光收。
风止。
识海如雷震初歇后的空谷。
沙原重新归于寂静。
楚宁缓缓挺直身躯,胸口剧烈起伏,满背已湿透,汗水如线,顺脊而下。
右肩雷痕仍灼,掌心鲜血未止,血水滴入沙地,被夜风瞬间蒸干。
可真正让他难以站稳的,不是肉身的疼。
而是魂识深处,那被撕裂、缝合、清空之后残留下的空洞感。
像是灵魂的一角被掏出,某些他从未承认却真实存在的“可能”,被亲手杀死。
那些“自己”,不是敌人,是他曾经可能走下去的路,如今都断了。
雷魂仍在缓缓跳动,仿佛一面战鼓后的回响,带着余震,也带着不可逆转的静默。
他低下头,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浑浊的气。
这一战,不是胜利。
是断舍。
他喘息着望向远处天际。
那一刻,天色终于发生变化。
一道星光,从高空悄然浮现,在沉夜之中,如一枚点亮命运的针锋。
头顶那片压抑如铅的天幕,缓缓沉下。
第一颗星,出现在沙海上空,微微颤光,如古老的灯火。
楚宁抬眸望去,眼中光影浮动。
他轻声低语,如回应刚刚那段撕裂灵魂的独行:
“夜,来了。”
他的声音随风落下,沉入沙海的寂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