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真好!
这些都是他以前从未享受过的目光和待遇。
这种如同眾星捧月般的权柄滋味,如同上癮的毒酒,瞬间冲刷了杀人后的空虚,带来令人战慄的甘美。
如同久旱逢甘霖,滋润著他曾经乾涸卑微的灵魂。
曾几何时,他不过是这宫墙下无人问津的螻蚁,没人会將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除了——
他的脚步停在一处僻静的廊廡附近。
目光穿过雕的窗欞,落在那两道熟悉的身影上一一身穿鎧甲,腰系长刀,英勃发。
另一人身穿宫女服饰,身形窈窕。
正是梁进和苏莲。
他们正倚著朱红的廊柱,不知在说些什么,苏莲掩著嘴轻笑,梁进脸上也带著轻鬆的笑意。
赵保看到他们笑,自己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洋溢笑容。
这阵子赵保在外经歷九死一生,心中唯一牵掛的便是二人。
只要看到他们平安无恙,他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便悄然落地。
然而。
他眼角余光瞥见了远处墙角下那个巨大的铁笼,以及笼中那个肥胖白净、目光呆滯的身影。
“猪王”赵御。
赵保眉头微蹙,迅速隱入廊柱的阴影中。
他现在的身份,绝不能让这种“东西”注视,更不能让他窥见自己与挚友的相处。
他凝神聚气,一缕细微却清晰的声音,精准地送入梁进和苏莲耳中:
“进哥!小莲!”
“这边!快过来!”
远处的两人同时转头,看到他隱在廊柱后的身影和招手的动作,脸上立刻浮现惊喜,快步走了过来。
赵保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將身上那套象徵无上权势的玄黑蟒袍展示得更挺拔,脸上带著掩饰不住的得意。
像个急於炫耀新玩具的孩子。
梁进走近,上下打量,眼中带著促狭的笑意:
“哟!这身行头——新官袍啊?”
“瞧你这神气劲儿,真当官了?”
苏莲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好奇和兴奋:
“保哥!你真的当大官啦?这是什么官呀?”
“看著好威风!比戏台上的大將军还气派!”
赵保心中那点小得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显得沉稳,却压不住那份意气风发:
“那是!”
“缉事厂三档头!怎么样?”
听到这话,梁进和苏莲脸上流露出意外和惊讶的表情。
赵保等得就是这样的结果。
他用力拍了拍胸脯,震得补子上的血爪飞廉微微颤动:
“以后在这宫里,谁敢欺负你们,我给你们撑腰!”
他目光转向苏莲,带著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
“小莲,想不想当女官?女官六尚,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寢、尚工,隨你挑!”
“想离贵人近些?夫人、淑仪、贞容、慎容这些位子,也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
苏莲闻,却笑著摆摆,眼神清澈:
“我哪有当官的命呀?”
“就算保哥你硬塞给我,我也干不好,笨手笨脚的。“
“我现在跟著许昭容娘娘就很好,娘娘待我们宽厚,活儿也不重,还能常溜出来找进哥说话。”
她看著赵保,笑容真挚:
“现在保哥你也回来了,以后咱们仨可得常聚呀!”
赵保大为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没出息!你还真想伺候人一辈子啊?”
“再说现在,有我在,还得著偷偷摸摸地聚?”
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我给你弄出宫的腰牌!京城最好的酒楼,最好的席面!咱们光明正大地聚!”
苏莲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雀跃地几乎要跳起来:
“真的?!”
“我早就想出去看看了!这几天我天天跟木头桩子似的跟进哥比划,就琢磨著买房子的事儿呢!”
“要是能出宫,我就能自己去看啦!”
买房子?”
赵保一愣,满心疑惑。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落到梁进身上,这次才真正注意到梁进身上的变化。
只见梁进身上不再是普通兵卒的號衣,而是换成了旗总的戎装!
刚才只顾著炫耀和小莲说话,竟忽略了兄弟的升迁!
“进哥!你——你也当官了?!”
赵保惊讶地指著梁进的官服。
梁进不在意地笑笑,拍了拍衣襟:
“托老上司的福,混了个小旗总噹噹。不过跟你这三档头比起来,芝麻绿豆都算不上。”
“別打岔,说房子呢!”
赵保的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
“快说快说!什么房子?能让你们俩討论这么久?”
梁进和苏莲相视一笑,眼中都流淌著一种温暖而坚定的光芒。
苏莲抢著说,声音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保哥,你听了肯定也想要!”
梁进接过话头,语平缓却蕴含著量:
“莲前阵子跟我说,咱们不可能在这宫墙里待一辈子。”
“总有出去的一天。可咱们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保和苏莲:
“都是没根没基的孤,离了这四城,哪儿是咱们的家?”
轰!
赵保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微缩。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內心深处一个从未触碰过的角落。
是啊—
皇宫是皇帝的家,是妃嬪的,是权贵的,却从来不是他赵保的!
这里只是他挣扎、攀爬、获取权与力的战场。
离开之后——
天地茫茫,何处容身?
他竞从未想过!
一片茫然的白雾瞬间笼罩了他的心。
梁进的声音继续,带著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我和小莲想的一样。京城,算是咱们最熟的地界了。”
“以后,就在这儿扎根。”
他语气坚定,掷地有声:
“我们,要有自己的家!”
苏莲用力点头,眼中闪烁著梦想的光芒,声音清脆有力:
“我们要买房子!我已经攒了好久的钱了!”
她掰著手指数:
“要离皇城近!推开窗就能望见宫墙,就像还能看见咱们在这里的日子一样!”
她看向赵保,眼神热切:
“还要大!要大到够咱们仨一起住!”
“咱们就能天天起吃饭,起说笑,起出门溜达!永远在块儿!”
梁进笑著摇头,带著兄长般的包容:
“不住一起也行,但一定要做邻居!三家的房子紧挨著,每人手里都有另外两家的钥匙。”
“想串门了,推门就进,就跟回自己家样!”
苏莲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我们买的房子,以后就是咱们的家!”
“咱们能在里面住辈子!安安稳稳,热热闹闹的辈!谁也拆不散咱们!”
赵保彻底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脑髓!
梁进和苏莲那些朴素、炽热又无比具体的话语,像是一把把生锈却锋利的钥匙。
“咔噠”一声,猛地捅开了他心头那扇从未涉足、锈跡斑斑的大门!
午后的微风拂过宫墙,吹动梁进和苏莲的发梢,也吹动了赵保身上那身簇新冰冷的蟒袍。
阳光將三人的身影长长拖曳在宫墙根下。
居住!——
房子!——
属於自己的窝!——
这三个曾经离他无比遥远、甚至从未进入他词典的概念,此刻被梁进和苏莲清晰地描绘了出来。
他们描绘的画面,如同最温暖的阳光,瞬间穿透了他復仇后留下的冰冷空虚,直直地照进他灵魂最深处那片荒芜之地。
家!
这个字眼,连同它所勾勒的一切景象:
京城根下紧紧相连的小院、各自攥著彼此钥匙的篤定、抬头就能望见的皇城轮廓、以及小院中三餐四季、笑语喧譁的情景。
这一切如同汹涌滚烫的熔岩,瞬间灌满了赵保那颗被仇恨、权欲和血腥层层包裹的心臟!
那画面如此清晰,如此美好:青砖小院,炊烟裊裊,夕阳下,三人围著院中石桌,粗茶淡饭,小莲啃著猪脚,他和进哥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胡侃.
太真实了!
真实到让他几乎能闻到那院墙下泥土的湿气、饭菜升腾的热气、能感受到钥匙握在掌心的冰凉金属感!
一股巨大到令他窒息的热流猛地衝上鼻腔、狠狠撞击著眼眶!
那是他曾以为自己早已乾涸的、属於“赵保”这个“人”的部分!
在这份滚烫质朴的憧憬面前,那些血腥、那些权谋、那些高处不胜寒的算计。
此刻都显得那么冰冷、空洞、甚至骯脏!
人,註定会老,也註定会死。
可他最希望能陪著自己一起老去,一起面对死亡的,也只有进哥和小莲二人。
家——
买房!
这一刻,买房子成家不再是梁进和苏莲两个人的梦想,也成了赵保自己的梦想!
是三人共同的梦想!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衝上眼眶,酸涩难当。
“滴答。”
一点滚烫的湿意毫无徵兆地落在他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印记。
赵保悚然一惊!
他才猛然发觉自己的视线已经模糊,冰凉的泪水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溢出眼眶,正沿著脸颊狼狈地蜿蜒流淌。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著梁进和苏莲,手忙脚乱地掏出那方雪白的绣帕,粗暴又慌乱地用力擦拭著脸颊。
动作带著一种近平狼狈的羞耻。
他是缉事厂权势滔天的三档头!
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
怎么能怎么能在大庭广眾之下哭鼻子?
还是在进哥和小莲面前!
太——太丟人了!
他深吸几口气,用力眨掉眼中残余的湿意,確保脸上再无痕跡,才缓缓转过身。
他挺直腰背,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郑重而可靠,迎著梁进和苏莲关切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最庄重的誓言:
“进哥!小莲!”
“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著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动摇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刻下:
“我们一起去!看最好的房!”
“无论在哪!无论多少钱!只要你们喜欢!”
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最后一句承诺,眼神炽亮如炬:
“我来负责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