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眉一转,眼神似怨似痴,唱腔悠悠响起:
“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从小来觑的千金重,不孝女孝顺无终。爹娘呵,当今生开一红,愿来生把萱椿再奉。”
声音婉转如泣,尾音拖长,像从心底淌出的血,刺得吴宸心头一颤。
她步伐轻缓,裙摆微动,水袖一抖,如春风拂柳,柔得能勾魂;
再一甩,却透着股决绝,像要把命甩出去。
台下鸦雀无声,吴宸盯着她,眼神渐渐沉下来,像被这戏魂拽进了梦。
最后一刻,她缓缓跪地,水袖垂落,似血淌在台上,戏止,锣鼓静。
吴宸却心跳如擂。
蔡正壬瞅着他,淡笑一声:“看懂了?跟来.”
他转身往书房走,吴宸赶紧跟上。
回到书房,蔡正壬坐回红木书案前,手指敲了敲泛黄的《牡丹亭》工尺谱,眼底透着点深思:
“我且问你,若是许薇练《离魂》时,水袖该往左甩七寸,还是右甩三寸?”
吴宸一愣,脑海里疯狂回忆起刚才的画面,张了张嘴:“应该是右甩三寸”
“错!”
蔡正壬轻哼一声,答道:“吴宸,你还是没悟。
我虽不是导演,但你要知道你是电影导演,你并非是昆曲家,你回我左甩七寸,还是右甩三寸意义何在?
无论是昆曲也罢,京剧也好,戏曲艺术终为你电影的‘皮’,并非是你电影的魂。”
吴宸被这么一点,顿时眼眸微亮,他似乎懂了,又似乎太懂了。
他懂了,是他终于知道许薇甩的应该是什么了。
他太懂了,是因为他太在意《牡丹亭》了,却忘记了他是电影导演。
“许薇要甩的是她母亲用‘闺门旦戒律’勒在她脖颈上的那根丝绳!”
蔡正壬欣慰的点了点头,“你倒是和张院说的那般,悟性惊人。”
“汤显祖写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剧本里许薇的幻觉戏,倒像好莱坞式人格分裂!”
就在这时,蔡正壬再次语调陡然一沉:
“我再且问你——杜丽娘为情而死时,手里攥的是柳枝还是自己的命?”
吴宸呼吸一滞。
蔡正壬继续逼问:“许薇在镜中看见的,究竟是黑化的自己,还是被千年礼教压成碎片的千万个杜丽娘?”
吴宸攥紧拳头,脑海里原本还比较模糊的故事线,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忽然,蔡正壬抓起吴宸的手,按在《牡丹亭》的剧本上。
“昆曲的魂,是让观众明知台上是假,却甘愿赔上一把真眼泪。”
他目光灼灼,如火如炬:
“你的电影,得让西方人看懂许薇撕开戏服时,那声哀鸣里颤着的,何止是一个戏子的疯,更是整个东方文明里‘情’字淌了六百年的血!”
吴宸额头上渗出细汗,脑海里思考着许薇镜中分裂的段落,心跳加快。
原本充满精神分析符号的镜子,此刻忽然扭曲成《牡丹亭》的雕窗棂——
镜中倒影不再是妮娜式的黑天鹅,而是层层迭迭的杜丽娘鬼魂:
明清的、民国的、现代的无数被礼教勒毙的“许薇”在镜中对他凄然一笑。
“蔡老,可否借我一纸一笔,我想写点东西。”
吴宸目光如炬,起身微微鞠躬。
“你拿去便是!”
吴宸拿起桌子上的笔,在笔记本空白处狂书:
“最终幕:许薇着血渍戏服跪于雪地,身后戏台轰然坍塌,而漫天飞雪皆化作牡丹瓣——
此非疯癫,实乃杜丽娘借她之身,向人间讨还六百年前未流尽的那滴泪。”
蔡正壬瞥见这行字,终于露出笑意。
“孺子可教!记住,昆曲的魂不在博物馆,在活人心里烧着的火——”
“你这把火,该把好莱坞那套心理惊悚的‘术’,炼成东方美学的‘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