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御史张继这一道奏章!
——这意味着,裴烈把所有疾风暴雨,皆挡在了御史台外!
外人想要再借助御史,来弹劾江行舟的僭越诗案,是做不到了!
香炉里的灰烬突然坍塌,魏泯望着那点余烬。
老尚书令魏泯缓缓抬首,晨光透过雕窗棂,在他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诸公,一起拟票表态。
是直接驳回张继弹劾,对其进行申斥?!
还是收下弹劾奏折,开‘大儒辩经’?——让天下人看看,是非曲直!”
一旦驳回!
那就要对御史张继,进行申斥,痛斥其“无事生非,妄言生事!”。
甚至按照事情的严重性,对他进行惩罚——贬谪岭南,流放瘴疠之地,此生再无翻身之日。
若是收下弹劾奏折,那就要走“大儒辩经”的流程:请一位大儒、四位大学士。五位文宗,于太学论道台前,剖字析句!
一起分辨这首《观沧海》到底是否帝王诗,犯下僭越之罪!
——而这把火,究竟会烧死张继,还是焚到江南解元?
无人敢言。
众尚书、侍郎纷纷落笔拟票,朱砂墨迹在素笺上洇开,如血。
众人票拟结果,呈至尚书令魏泯案前。
老尚书令指尖微顿——四位尚书主张直接驳回弹劾,唯有刑部张谏之与礼部韦施立,孤悬两票,支持彻查。
左右仆射及六部侍郎更是众口一词,申斥御史张继“妄言镇国诗篇、乱政”。
这一纸弹劾,尚未掀起波澜,便已沉入深潭。
“尚书省堂议——”
魏泯声音如锈铁相磨,“驳回张继,弹劾江行舟诗文奏章!由吏部,对其进行申斥!”
惊堂木拍下,尘埃落定。
吏部尚书李桥的狼毫笔已蘸饱了墨:“御史张继,妄言诬奏镇国诗篇!
贬为岭南道交府曲江县参军。”
笔锋如刀,将那个曾戴獬豸冠的御史身影,一刀斩落九品尘埃。
御史张继已经被御史台抛弃了!
无人保他!
也无人要他!
干脆贬谪岭南,清出一个七品御史的空位,给后来者让位。
“下面,审议江南道秋粮征收一事。”
尚书令魏泯掸了掸袖口的灰尘,仿佛方才碾碎的不过一只蝼蚁。
尚书省堂议散后,阳光已染朱廊。
几位侍郎缓步而行,官靴踏过青砖,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话中锋芒。
“竟是一面倒的局势.有些出乎意外!”
有人摇头,袖中手指轻叩,“不过,话又说和来!区区一个御史张继,弹劾江南道解元的镇国诗文?萤火撼皓月,可笑!”
“没有五道、十道联名奏本,如何动得了那江行舟?
可惜满朝朱紫,竟无一人敢附议弹劾。”
另一人冷笑,“诸位尚书大人,可都算得清楚。”
“一旦开启‘大儒辩经',国子监数千学子齐聚,听五位文宗,品评《观沧海》——”
“若大儒辩经,也辩不倒江行舟,岂不是白白替他扬名?”
“即便大儒辩经,对江行舟不利。他不服气,也还有最后一招——请‘文庙圣裁'!”
此言一出,众人脚步皆是一滞。
“文道圣人,岂会在意,什么诗篇暗藏帝王之气?
若真到了那一步,圣人会站在镇国文章的江行舟一边,还是站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御史那边?”
“思来想去,这一仗,张继根本毫无胜算。闹的越大,只会给江解元添文名!”
有人叹息,“来年春闱之时,江解元的声势,只怕更盛。”
“这种白送名声的局,谁看不透?”
最后一人嗤笑,“诸位大人干脆连‘大儒辩经'的机会都不给,断了江行舟借势的机会!”
众侍郎们相视一笑,对这些算计,心照不宣。
夜风穿廊而过,吹散低语,唯余檐角铜铃轻响,似在嘲弄御史张继这场未战便败的博弈。
人群之中,徐侍郎无比沉默。
张继的弹劾奏章,犹如投石入深渊.没有惊起半片波澜。整个势态,让他心悸。
御史王浩踏进张继的宅院时,天光已暗。
洛京居,大不易。
堂堂七品御史,进士出身,在这寸土寸金的皇城脚下,也不过蜗居一座独栋二间瓦屋。
青砖斑驳,檐角生苔,唯有一株老梅斜出墙外,算是给这寒舍添了几分风骨。
王浩推开正屋木门,“吱呀”一声——
却见张继早已褪去官袍,一身素白常服盘坐案前。
那件绣着獬豸的七品御史官服,被迭得方正平整,置于身前,仿佛一座小小的坟冢。
“张兄.你这是?”
王浩喉头一哽。
烛火摇曳,映得张继面容忽明忽暗。
“王兄!”
张继抬手斟了杯冷茶,推至案边:“昨夜,往尚书省递完奏折回来,我枯坐至天明.苦思良久!
满朝文武,三日无人弹劾江行舟。
我张继凭什么,一纸奏本,就能撼动他一篇镇国诗名?”
他忽地笑了,笑意却比茶更冷:“昨夜受徐侍郎蛊惑,三言两语,便激得我热血上脑如今想来,我这把钝刀,哪有资格去试试江解元的锋芒?!”
指尖抚过官服补子上的獬豸纹,那传说中能辨曲直的神兽,此刻眼珠黯淡如蒙尘。
张继将一封素笺递予王浩,指节微颤:“昨夜修书一封,想向江解元致歉.劳王兄代我走一趟。我,无颜见他。”
王浩默然接过,转身没入渐浓的夜色。
一个时辰后,木门再启。
“张兄,信已送到。”
王浩袖中似有流萤微光。
“朝廷的申斥贬谪令.该到了吧?”
张继望向窗外,一队灰椋鸟正掠过洛京上空羽翼划破暮云,他怅然道,“索性,岭南的荔枝,颇为美味。.宫中贵人,颇为喜爱此物!”
他忽自嘲一笑,“倒也算因祸得福。”
王浩闻言,顿时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怎么?!”
张继问道。
“这是.江解元,给你回信!
别无它字,仅赠送一首.[鸣州]之诗!”
王浩叹了口气,自袖中取出一笺,霎时满室生辉——竟是文气凝实的[鸣州]诗笺!
张继双手接过,但见诗笺宝光流转间,墨迹淋漓:
[《赠张继贬谪岭南道》!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这贬谪诗!”
张继指尖发颤,都懵了,缓缓闭上双目。
恐怖如斯.江解元!
江解元这是连[出县、达府]文章都不屑于写,随便一首嘲讽诗,便是[鸣州]!
他御史五载,未因弹劾权贵留名,未因清流风骨载史。
恐怕要因这首[鸣州]贬谪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而留名大周青史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