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子为国捐躯,到二子三子先后奔赴朝鲜,他们这大半年、甚至可以说抗战以来的许多年,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
如今两个儿子都全须全尾地站在眼前,这比任何功勋牌匾都更能让他们那颗饱受煎熬的心落回实处。
伍万里看着哥哥和父母相拥的画面,心头也是一阵滚烫。
他走上前,脸上带着同样深刻的笑容,也用力拥抱了一下大哥:“哥!”
千言万语尽在这一声呼唤中。
伍千里用力回抱,结实的手臂勒得伍万里骨头都隐隐作响:“好小子!真行!没给咱家丢脸!”
一家人短暂沉浸在团聚的巨大喜悦中。
伍母拉着伍千里的手上下打量:“黑了,壮实了!这肩上的伤……要紧不?”
“没事娘!皮外伤!结实着呢!”
伍千里大大咧咧地挥挥手道。
伍十里则用赞叹的目光看着伍万里道:“万里啊!咱是真没想到!从小你就是个小痞子,倔的很……谁能知道!
你能打鬼子,打美国鬼子的将军!还能打到……打到那个啥城?
还让上面奖了你那么老大一副毛笔字!
伟大的人民英雄伍万里!
县里都传遍了!
专门给你这幅字修了个大牌坊!
可气派了!
咱老伍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啊!
你看,这是县里托人捎给你的信,说是感谢信,还要登报!
牌坊的照片也在里头哩!”
伍万里接过那张带着父亲体温的信纸,上面是工整的毛笔字,充满了地方的嘉许和自豪。
他心头暖流涌动,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这“人民英雄”四个字,不仅仅是给他的,更是给千万牺牲战友英灵的勋章。
“爹,娘,这是咱们整个志愿军的战士一起打的功劳。”
伍万里诚恳地说道。
“那是!那是!
都得是英雄好汉!
不然咱新中国咋能打赢美帝国主义?
不过,我家万里就是这里头最亮的那颗星!
谁也盖不过去!”
伍父连连点头道。
朴实的渔民父亲,表达自豪的方式简单又直接。
“你小子!当初偷摸跟我车跑出来那会儿,我就知道你是个闯祸精!
谁晓得你闯下的不是小祸,是把美国鬼子老窝都要捅破的滔天大祸!
真能耐了!说你是英雄,那是一点不掺假!
不过啊,爹娘在家惦记得不行,原本指望着打完长津湖就把你弄回去,好好在老家给他说个媳妇,早点续上咱老伍家的香火才是正经!
看看大哥……唉……
谁曾想,你小子翅膀硬了,飞得太高太远,咱这当哥的也拴不住咯!”
伍千里笑着插话,亲昵地一拳擂在伍万里胸口道。
“唉!
你哥说得在理。
国家需要,咱当爹娘的再不舍得,也不能拦着!
咱们老伍家三个儿子,老大走了,老二老三在,就得接着扛枪打仗!
这国家……总得有人守着!
咱懂!懂这个理儿!”
伍父重重地叹了口气,接过话茬,慈爱又无奈地看着小儿子道。
然而,伍母的眼圈又红了,她拉住伍万里的手,声音哽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慈母心声道:“万里啊,打仗……娘晓得轻重……
但你也看到,你大哥没了……
娘这心里……就盼着你和你哥都能好好的。
你哥都当师长的人了,你更是这么大出息……
可、可这成家立业真不能耽搁了呀?
找个好姑娘,安安稳稳的,让娘……
让娘早点抱上孙子,家里头也热闹点,安心点啊……”
“对对对!
国事家事两不耽误嘛!
你哥是得抓紧,你也老大不小了!
那县里的牌坊立着,十里八乡的好姑娘还不得排着队?”
伍父立刻接上老伴儿的话,眼神也变得热切起来道。
就在这伍家父母殷切目光的聚焦下,尤其是那句“找好姑娘”、“抱孙子”刚刚落地的瞬间。
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借着照顾的名义没有离开的安静,正提起一个略显笨重的酒壶,给伍万里倒酒。
她听得入神。
伍万里父母那份对后辈成家延续香火的朴素却又极为强烈的期盼,像把小锤敲打在她早已百转千回的少女心坎上。
尤其当提到“好姑娘”,提到“排着队”的时候,仿佛有根无形的手指,隔着空气轻轻点在了她的心窝。
那些在辑安车站初遇的心跳、在汉城南门的凝望、在文工团院子里短暂的相视与合影、那只带有他体温的美军手表……
所有的画面瞬间涌上心头,让她的手指微微发抖。
酒壶的壶嘴已经对准了伍万里的酒杯口。
就在伍父那句“伍万里你也老大不小了”余音未散之际,安静手一抖,那酒壶竟脱手而出!
“咣当——哐啷啷——!”
沉重的酒壶重重砸在伍万里面前的茶缸上,然后掉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酒泼溅出来,瞬间浸湿了伍万里的裤脚,洒了一地,那股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啊!对不起!对不起!”
安静像是被这响声惊得回过神来,瞬间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那颜色比她颈间的红围巾还要鲜艳几分。
她慌乱地蹲下身去捡酒壶,手忙脚乱地想收拾残局,甚至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袖子去擦伍万里裤子上的酒渍。
那份仓惶无措,那份显而易见的心虚和害羞,哪里还像落落大方歌唱的文工团骨干?
简直像个做错事被抓了现行的小孩。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从伍家父母的“催婚宣言”上瞬间转移到了安静身上。
陈首长了然地看着脸红得像要滴血的姑娘,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伍千里挑了挑眉,目光在窘迫的安静和一脸无奈、似乎想伸手扶又不敢扶的弟弟伍万里之间转了个来回,露出了然的、无声的调侃笑容。
伍家父母则是愣住了,看看打翻酒壶的姑娘,再看看同样有些尴尬、裤脚湿了一片的小儿子,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探究。
刚才这姑娘还温温柔柔地给他们捏肩膀呢,怎么一提到给万里找媳妇,就慌成这样了?
难道……
这无声的疑问和聚焦的目光,让安静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飞快地收拾好酒壶,胡乱地对伍十里、伍母和陈首长说了句:“对不起,伯父伯母,首长,我去换个酒……”
然后她便端着残壶,几乎是逃也似的、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连掉在地上的锡盖都忘了捡。
只留下那抹如火的红色在空气中迅速消失,与她仓惶的背影一起融入背景的喧闹。
空气在这一方小天地里陷入了刹那的安静,弥漫的浓烈酒气与复杂情绪交织。
方才还围绕伍家兄弟团聚的温馨喜悦,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慌乱、暧昧与无声的“证据”彻底搅乱了节奏。
老两口看着儿子,眼神越发耐人寻味。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的通信兵小跑着过来,立正敬礼,声音洪亮地打破了这片略带诡异的气氛道:
“报告伍万里首长!
老总请您立刻到他那边去一趟!有重要事情要谈!
陈首长您也在名单上!”
这简直就是救命稻草!
伍万里心里瞬间松了口气,几乎是带着一丝逃离现场的感激道:“是!我马上去!”
他甚至来不及跟父母多解释一句,只是飞快地看了一眼大哥,那眼神仿佛在说“哥,交给你了!”
然后他转向父母,脸上挤出一个尽量显得轻松的笑容,语气急促却清晰地丢下一句话道:“爹,娘!老总有军令!我得立刻过去!
正好,让大哥好好陪陪你们,好好聊聊他的亲事!
爹娘你们不是着急抱孙子吗?
大哥的担子可不轻啊!
他可得给咱老伍家‘续种’加力才行!”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点了点伍千里“续种”的重任,成功地将火力瞬间全部转移到了一旁原本看戏的大哥身上。
话音未落,伍万里向陈首长递了个眼色,步履匆匆地跟着通信兵迅速消失。
………………………………
伍万里穿过这片热烈到几乎燃烧的空气,步履不停。
他刚在大哥伍千里和爹娘身边应付了几句,此刻又被老总的传唤催向主桌方向。
周围的喧嚷像是厚重的布帘,模糊又真实地裹挟着他,他能感觉到那些投来的目光——敬佩的、好奇的、探询的。
主桌区域豁然开朗,空气都稀薄了不少。
巨大的圆桌边围坐着志司几位首长、以及几位军功赫赫的指挥员。
老总坐在主位,虽然面带红光,眉宇间那份战场统帅的深沉冷峻却一丝未减。
陈首长坐在他左首。
就在伍万里目光扫过之际,一个几乎令他呼吸停顿的身影闯入了视野——荣雪凝。
她安静地坐在靠近末席的位置,侧对着他,穿着一身比夜色更凝重的深蓝色呢子套裙。
在一众戎装男人中,这份精致和沉静便如闯入战场的一方静湖,突兀得惊心动魄。
她似乎正微微垂着眼帘,盯着面前那杯琥珀色的液体,周遭的豪迈与喧嚣仿佛在她身边自行流散,形成了一个孤岛般的结界。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冰锥刺入伍万里的意识。
记忆碎片瞬间涌至眼前:万里号冰冷的甲板上她为了不被逼婚的倾身贴******泽港登陆前,那张能调动荣家庞大力量的大清龙票沉甸甸的质感……
此刻它们都变成了无形的荆棘,刺得他喉咙发紧。
几乎是同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压过了主桌周边的谈笑。
负责全军后勤的老部长,两鬓已然斑白,脸上带着酒劲催起的红光,正努力挺直背脊让自己显得更加庄重。
他双手端着酒杯,杯里的白酒微微荡漾,朝着荣雪凝的方向倾注了全部的敬意道:“荣小姐,再郑重敬您一杯!
出资购买捐献了十辆,整整十辆崭新的t-34啊!
您和荣家这次,简直是从天上给咱们送来了最硬的钢铁臂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荣雪凝身上。
伍万里心一沉,身体不由自主地在几步外顿住,站在主桌区域光亮的边缘,像一尊尚未完全迈入剧场的雕像。
他的存在还未被桌边的人发觉。
荣雪凝抬起头,灯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清丽的脸上,映得她皮肤如细腻的薄瓷,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小片安谧的阴影。
她并未显出被万众瞩目应有的激动,而是执起面前的酒杯说道:“部长言重了,荣家不敢居功。
这是全体国人对前线将士尽的一点心意。
至于坦克的部署,自然是服从志司首长的战略调配,我等决无干预之意。
不过我个人浅见,这坦克是极好的陆战攻坚之矛,既然要发挥其最大效用。
或许……钢七总队这样的尖刀队伍会需要得更迫切一些。
他们在下一次战役中承担的任务必然极重。
这也只是个建议,最终如何,还是首长们看得更透彻。”
老总缓缓地转过脸说道:“雪凝同志费心了。
说起‘钢七’,你倒是提醒了我……万里同志人呢?
刚才不是让人去找他了吗?”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伍万里所站的位置,仿佛早已知道他就在那里,并且就在此时此地,要将这微妙的弦轻轻拨动一下。
果然,伍万里心中一凛,那些隐秘的荆棘似乎又收紧了一分。
“老总,陈首长,各位首长!
钢七总队伍万里,奉命前来报到!”
伍万里再无踌躇,一步迈出,身影清晰地投入主桌核心的光圈之下。
他身形笔挺如钢枪,双脚一磕,一个标准利落的军礼瞬间完成。
“哦,来了来了。
正说到你的钢七总队呢。
这位后勤的同志正代表他管着的那些钢铁疙瘩们,好好感谢着荣小姐和荣家啊。”
老总脸上那点难以言喻的笑意稍稍扩大了些,竟带着点难得的“家常”意味说道。
伍万里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与荣雪凝接触。
那瞬间,彼此眼底像投入石子的寒潭,有涟漪飞快荡开,却又被更为理智的静水强行压制下去。
“伍……万……里同志。
支援前线,是我们该做的分内事。您言重了。”
荣雪凝说道。
老总的目光在两人之间不动声色地逡巡了一瞬,适时开口道“荣小姐太谦虚了。
这么大的支持,无论代表谁,我们前线都要认认真真地道一声谢!
喏,万里同志正好也过来了,你们又是熟识……
趁着这杯酒还热乎着,是不是该好好敬荣小姐一杯?
也好让同志们看看我们对‘坦克捐赠人’最高的礼遇?”
“不!不必了!
我听闻伍万里同志的父母长辈今天也来庆功了?
正是一家人难得团聚的宝贵时刻。我怎么好占用万里同志的时间,打扰亲人相聚的珍贵天伦?
我只是想请求帮个忙,一个小小的忙……”
荣雪凝说道。
“哦?帮忙?但说无妨嘛。”
老总微微颔首说道。
荣雪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按捺回心底的深渊。
她白皙的手指伸进随身的真皮手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摸索着,取出一个东西。
那东西体积不大,却被深色的天鹅绒层层迭迭地包裹着,在她纤柔的掌心显得格外沉甸。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她轻轻揭开最外层的天鹅绒。
一件艺术品在明亮的灯光下骤然生辉。
白银被妙手打磨,极致地堆迭、塑形、镂刻成一条钢铁巨鲸的模样——那磅礴的姿态,正是万里号航空母舰的等比微缩!
甲板平整,舰桥耸立,炮塔与起降引导线如同实质,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彰显着令人叹为观止的匠心与代价。
更令人侧目的是,在那象征飞行甲板的银台之上,竟同样以白银精心塑造了两个小小的、站立着的人影!
人影一高一低,分明是伍万里穿着海军军装的挺拔塑像,还有荣雪凝套裙清雅的纤细轮廓。
两人对面而立,一个微微俯首倾听,一个抬头仰望诉说。
那站立的姿态、距离,竟完美地复刻了万里号甲板上,正是伍万里和荣雪凝交谈帮忙的关键瞬间!
这东西太不寻常了!
“好一件宝贝!”
陈首长眼中精光一闪,嘴角的弧度似乎饶有兴致地加深了几分。
“好重的礼物啊。
放下东西,人放心回去吧,雪凝同志。
路上小心些。”
老总多了一丝长辈的温和道。
“多谢……多谢您!”
荣雪凝重重点头道。
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一眼那个站在咫尺之外、气息如冰的伍万里,猛地转身,长睫毛剧烈地颤抖,再也藏不住那份难以言喻的狼狈。
就在荣雪凝近乎仓惶地逃离主桌核心区域的瞬间,极速的、深埋头颅的疾走让她根本无暇顾及前方。
刚迈出主桌光晕的边缘,一道高大、沉凝、带着无形威压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她的右侧横插过来。
“砰!”
一个沉重的闷响,伴随着荣雪凝低促的惊呼。
千钧一发!
伍万里的手,闪电般探出将她扶好。
荣雪凝的身体被这股粗暴而有效的力量带得向前踉跄一步,鞋跟重重跺在地毯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才堪堪稳住。
肌肤相触,隔着厚实的军装呢料和柔软的女士套裙,清晰无比地传递到彼此的神经末梢!
极其短暂的僵持,连半秒钟都不到!
“谢谢!”
荣雪凝愣了一秒,随即向伍万里道谢后便匆匆离去。
“老总,陈首长,万里敬你们一杯!”
伍万里深吸一口气连忙收回目光,看向老总和陈首长说完,被一口闷了一杯酒。
老总的大手重重拍在伍万里肩上,声如洪钟道:“好小子!四渡汉水,破敌舰队,平泽夺港,万里赴会救青阳,这回又打得美国鬼子满地找牙!
真是打出我军的威风,打出新中国的骨气了!”
旁边的陈首长也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点头,眼中满是赞许和欣慰道:“奇迹!万里啊,你和你带出来的钢七总队,就是咱们手里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
伍万里被两位首长的夸赞和满场关注的目光弄得有些赧然,但更多的是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和责任带来的沉稳。
他正要再次举杯,老总却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长辈般的关切道:“不过啊,酒就点到为止,意思到了就行。”
陈首长也笑着接口道:“对,知道你高兴,也得悠着点儿。
别耽误了正事,明早天一亮,指挥部的第五次战役统筹规划会议就要开拔了。
你的作用很重要,可缺不得席。
现在这宝贵的团聚时光,可不能浪费在这儿和我们老头子耗着。”
老总重重地点头,眼神示意着大厅另一边热络的角落道:“快回去吧!你爹娘盼了多久才见着你?
一帮过命的弟兄们也等着跟你好好唠唠这一路的惊心动魄呢。
咱们今天这庆功酒,喝的是胜利的痛快,更喝的是团圆的情分,别拘在这儿了。
我们就是看看你,提醒一下你会议的事情。”
伍万里心头一热,老首长们的话精准地点在了他最柔软也最牵挂的地方。
看着不远处围坐在一起、正满面红光接受战友们敬酒的父母,看着雷公那一桌老弟兄们豪爽的笑脸,还有远处似乎有些局促又带着关切目光望向这边的安静……
确实,每一分与他们共处的时光都弥足珍贵,尤其是在血火硝烟暂歇的间隙。
“是!谢谢老总和陈首长!
我这就过去!保证误不了明天关于第五次战役规划的会议!”
伍万里连忙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地应下,脸上带着感激的笑容道。
说完,他庄重地向两位首长敬了个军礼,然后转身朝着那温暖喧闹的家人战友团聚的角落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