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面对朱寅这个稚童,居然心生一丝知遇之感,宛若一见如故,这种感觉十分玄妙,不禁说道:
“小友和老夫萍水相逢,却似早相识耳,不知何故。难道是三生石上旧精魂,小友乃故人转世也?”
“非也。”朱寅摇头,正色道:“只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若是有缘之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晚辈钦慕青藤先生已久,只恨年幼不能相识於往昔。今日幸喜邂逅,
得见先生风采,果然是高山流水,崖岸千寻。”
徐渭闻言不禁有点意外,不解为何朱寅会对自己如此礼遇。
虽然他成名已久,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在世人眼里不是什么好名声。
放浪形骸,恃才傲物,愤世嫉俗,游戏人生杀妻、坐牢、入赘、好色、纵酒、蝟狂、疯癲、自杀---
名声狼藉的不祥之人,难容俗世的士林败类。
他这种人,有些体面的谁不是敬而远之、如避蛇蝎?
世人只知趋利避害,早就不把他这个穷困潦倒、无法翻身的老朽狂生,
放在眼里了。
已经很久,没有过今日的礼遇了啊。
此时,徐渭居然有点感动。
看来这朱家小友,也不是流於世俗之人,与其他子弟大为不同。
他坐下来,慨然说道:“不错,白髮如新,倾盖如故。相逢何必曾相识。”
“不意今日,还有小友知我,茅庐烹茶相待,送我半日悠閒。小友青葱幼年,徐渭垂垂老矣,可谓忘年交矣。”
“哈哈,老夫幼时也算神童。当年之神童,与今日之神童,也是生平之缘。”
徐渭生性洒脱,不羈礼法,藐视长幼之森严。不以已老,不以其幼,他觉得朱寅顺眼,那便忘年视之,平辈相交。
朱寅也坐下来,给徐渭斟茶,笑道:
“晚辈字稚虎,能与青藤先生结为忘年之交,实乃朱寅之幸。”
“只是在先生面前,寅可不敢以神童自居。先生天资纵横,惊才绝艷,
寅充其量是早熟罢了。
一朱寅有自知之明,他绝非天才,智商只算优秀,不过是穿越者的优势而已。
徐文长才是真正的天才。
人在某一领域大成,可以靠努力,靠勤奋。可如果在很多方面都卓然出眾,光靠勤奋就没用了。
那一定是天分极高,也就是所谓的高智商。
徐渭这种人,就是高智商。
大明第一才子,舍徐渭其谁?解縉、杨慎实难比肩。
朱寅比如今的所有古人都清楚,眼前的徐渭有多牛。
他幼年读书过目不忘,十岁就能写文章长篇大论。
不惑之年时,诗词、文章、音乐、书画、史学、兵法、戏剧、天文地理·-诸多领域,都已是大家。
光芒夜半惊鬼神。
他论治兵之术,定策擒徐海、诱王直,参赞军机,大破倭寇。还出塞游说蒙古三娘子,教授李如松兵法,指点其为名將。
其才汪洋闔,博大精深,前压数百年,后压数百年。
大名鼎鼎的袁宏道评价他说:“眼空千古,独立一时。有明一人而已。
2
此时。
徐渭苍茫幽邃的眼眸凝视朱寅,青眼正中,蔼然笑道:
“稚虎小友莫要谦虚。我虚度六十余年,似你这般钟灵早慧、清逸不群的童子,也属仅见。”
“我客寓南京,得遇小友,也算不虚此行了。”
语气中对朱寅颇为青睞,就连自称都不是老夫了。
唐蓉和庄姝没想到,徐渭六十多岁的人,却和朱寅这个十岁童子“相互吹捧”。
他的狂態哪里去了?
徐渭的狂態,居然收敛了不少,哪怕面对朱寅这个孩子。
朱寅是后世人,却是知道徐渭的蝟狂,其实不是真正的狂傲,
他的蝟狂是对浊世的不屑,对庸俗的轻蔑,对势利浅陋的俯视,很有嵇康青白眼的意思。
可一旦遇到对脾气的“同类”,他立刻就变得正常起来。
比如此时的朱寅,在他眼里就是意趣相近的小友,所以他刚才说朱寅也是小狂人。
朱寅还是一个童子,就读过《汉书》,知道他设下的“投辖留宾”的计谋,显然不是那种读死书的科举匠人。
朱寅见到徐渭的语气正常了很多,更是印证了后世的某种猜测,
果然,徐渭的狂疯癲大半是装出来的,看是对谁。
这既是一种迷惑,也是一种保护。
那么,所谓的九次自杀,应该也多是演戏了。
否则,他能活到七十三岁?以古代的医疗水平,活到七十三岁可不容易,不是有长寿基因就行。
徐渭当年得罪过很多权贵,尤其是当胡宗宪谋主的那些年,他纵谈天下,傲视王侯,当真令人侧目,树敌很多。
这是个善於谋事,拙於谋身的大才。
朱寅语气诚恳的说道:“先生既然投辖留宾,必然有能教寅。还请先生畅所欲言,寅洗耳恭听。”
对於徐渭,他要给与足够而应有的尊重。
徐渭露出讚赏之色,狂態更是不见分毫,“稚虎可是怜悯这些庄客佃农?有意施恩?”
“然也。”朱寅更是心生佩服,“寅非君子,不敢忘仁。我正有此意。
是以,令他们登记名册,以备优恤。”
徐渭喝了一口茶,道:“如今吴国(南直),佃户极多,十农八佃。田租每亩,少则七八斗,多则一石三斗—“
朱寅闻言皱眉。他知道明朝实行的是定额租制却不知如今的南直隶,佃农要占农户的八成,远远高於他的想像。
明末更严重。顾炎武说明末江南农民:“十农九佃。”
可那是明末啊。现在才万历十五年,就已经十农八佃了么?土地兼併太厉害了。
而且听徐渭的话,地主的田租,竟然占了总收成的一半!
佃农租种地主的田地,还需要种子、粪肥等成本,而且耕种成本也要由佃农负担。
如此一来,地主其实拿走的不是一半,而是净收入的六成!
佃农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只拿净收入的四成!
却听徐渭道:“稚虎年幼,家世富裕,或许平日很少关心田税之事。”
“这佃农其实也分两等。一是只租种不附籍,黄册上有名,仍算编户齐民。这种佃户自由一些,田租一般也不超过三成,却要交纳赋税,也不能免於劳役,常有衙役勒索。”
“这第二等,乃是附籍佃农,其实就是大户的私民,黄册上没有登记,
已不是编户齐民。这种佃农没有第一种自由,田租更重,只是不交纳赋税,
不用服劳役,少有衙役勒索。”
朱寅道:“这南庄的庄客,就是第二种佃农。”
徐渭点头:“不错。南庄之客,之前是王氏私民,名为农,实为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