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寅的號房,是云字號第九舍。
號房都是对號入座,隨机分配的。通过浮票找到自己的號房,朱寅不禁送了口气,忍不住额手称庆。
还好,不是“粪號”。
所谓粪號,就是茅厕傍边的號房。考舍两侧有很多茅房,那可是旱厕啊。
一旦分到茅厕边,那就惨了。不仅是屎尿味薰死你,就是苍蝇和蚊子也会让你苦不堪言。
朱寅的號房虽然不是最好的位置,但距离最近的茅厕也有七八丈远。到时闻到的气味·—·应该很淡。
实际上这么多茅厕,天气又这么热,也只有极少数號房完全闻不到异味。
这个號房的位置,朱寅已经很满意了。
可是看到號房中的情景,朱寅又直皱眉头。
考场三年启封一次,里面早就蛛网遍布、杂草丛生、尘土飞扬。考生进来之后,还要自己打扫清理。
朱寅看到自己的考舍之门,被一面大大的蛛网封住,一只盘丝大仙正老神在在的坐在中间,张网以待。
“蜘蛛仙子,大家都姓朱,还请担待,抱歉。“
朱寅说完就赶走蜘蛛,拂去蛛网。
可他刚准备进去清理杂草,一只野猫就“喵鸣”一声,从桌板下窜出,带著一股呛人的灰尘,从朱寅身边掠过。
朱寅动作敏捷的一躲,没有被这只野猫扬起的灰尘沾染到。
朱寅还没来及打量,傍边號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啊!蛇!蛇!”
与此同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士子,就神色惊恐、连滚带爬的衝出號房,头巾都掉了。
显然嚇得不轻。
“肃静!不许喧譁!”监考的士卒喝道。
周围號房正在打扫的人,也纷纷探出脑袋,神色惊讶的看过来。
朱寅一看,只见这考生的號房內,盘踞著一条很漂亮的蛇。他认出这是一条很有名的无毒蛇,叫玉斑锦蛇,俗称美女蛇。
“美女蛇”不但很漂亮,而且性格温顺,且无毒性。在后世是很名贵的宠物蛇,一条好几万。
这条玉斑锦蛇不到两尺长,还是一条半大的蛇,却把这士子嚇得屁滚尿流。
而那条可怜的美女蛇,也被人类的尖叫嚇得要逃走。
“別怕!无毒!”朱寅一步抢入,眼疾手快的一抓,就捉住了那条漂亮的玉斑锦蛇。
朱寅可是不止一次捉过蛇。
美女蛇受惊之下,细长的身躯顿时缠住了朱寅的手腕,触感十分清凉舒爽。
朱寅笑盈盈的將蛇笼进袖子,安慰那士子道:“別怕,有我呢。”
那士子脸涨得通红,他不但没有感谢朱寅,还狠狠瞪了朱寅一眼。
他刚才嚇得要死,反应过激,本就感到丟人现眼,可朱寅一个孩子居然不怕,眾目之下更是让他难堪。
“嗯?”朱寅没想到,此人心胸如此狭窄,不但不领情,还得罪了他。
朱寅懒得搭理此人,將蛇放进包里,若无其事的开始清理號房。
周围的人,顿时对朱寅投去异样的目光。
这小小少年竟然有这个胆色,难怪如此年幼就敢下场考试啊。
认识朱寅的人,也都对他点头示意。明天才考试,今日倒不是不能打招呼。
號房非常狭小,在朱寅看来只有一平米出头,不到一张床大。
而且墙壁很矮,身材高的人都难以站直。与其说是考房,不如说是牢房。所谓“广不容席,檐齐於眉。”
朱寅忽然想起蒲松龄对於考场號房的形容,聊斋先生说考舍犹如蜂巢,“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
还真是这样啊。想到聊斋先生的形象比喻,朱寅忍不住噗一笑。
这一笑顿时引起傍边监考士卒的侧自。他不明白,此时人人神色凝重,如临大敌,为何这个小考生,却还无故发笑。
可是这么小的考生,长得又这么可爱,胆子又这么大,顿时引起了这个士卒的喜爱。
“小公子,俺帮你收拾。”这士卒抽出腰刀,居然帮助朱寅清理號房。
但见他用刀斩出號房中的草,手脚麻利扒拉出来,堆在號房外面。
原来,为了监视考生,每个號房外都有一个士卒,叫做“號军”。
这次的考生有五千人,意味著光是號军,就要调用五千人,
號军的来源很多。除了五城兵马司,以及应天府、江寧、上元两县的衙役之外,还有南京京营、孝陵卫、锦衣校尉、江防水军等等。
但是,號军也是隨即抽调,隨即分配的。
每一次大考,都要抽调近万士卒,维护贡院秩序。
负责朱寅號房的號军,乃是南京锦衣卫的力士,是锦衣卫中的普通士卒。
朱寅赶紧拱手行礼:“大哥尊姓大名,在何处当差啊?”
那號军笑著回礼道:“小人元釗,一介军户粗汉,不敢受小相公的礼。小人如今在南京锦衣卫驯象所当差。”
他二十有余,却对年仅十一的朱寅自称小人,这也毫不奇怪。
因为他是军汉,而朱寅是士人。双方身份差距很大。
朱寅如此客气,反而让他有点受宠若惊了。
朱寅问道:“锦衣卫驯象千户所---如今南京还有象么?我记得,驯象千户所在广西啊。”
元釗见他感兴趣,很有耐心的解释道:“有啊,象房所还有二十四头大象,
为的是如果皇上南巡,仪仗要用。只是—“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难言之隱,换了话题道:
“小相公没有说错,锦衣卫驯象千户所的確在广西,是专门捕捉野象、训练战象的。可又在南京、北京各留一个驯象百户所,管理象房中的仪象。“
朱寅这才明白了。原来驯象千户所分作三处,三个百户所在广西,另外两个在两京。
南京丹阳湖畔的象房,如今居然还养著二十多头大象呢。
“原来南京还有大象,真是令人欣慰啊。”朱寅似乎很是高兴,“到时一定去看看。”
元釗神色惭愧的说道:“南京象房有象奴数百人,小人不过是看管象奴的力士而已。小相公若想进象房看象,小人却是爱莫能助,无权准入。”
朱寅忽然想起黄冠、郭任等“建文逆臣”的妻女,正是被朱棣配给了南洋进贡的象奴为妻。
他心中有数,换了话题神色诚恳的说道:
“元大哥连个座位都没有,实属辛苦。这次要陪小弟九天,小弟委实不落忍傍边其他號房的號军,见朱寅对士卒如此客气,不禁都是心存好感。
清理完號舍之后,朱寅这才坐了进去。
此时太阳刚好下山。元釗等號军也离开了,回到了號军休息的军舍。
坐下来之后,朱寅发现又多了一个优势:因为他身子小,所以这个號舍显得不太逼仄。若是成年人,那就更加压抑。
九天六夜,吃住考试都在这狭小的一席之地,不远处就是一间间的茅房,臭气蒸熏,苍蝇飞舞,蚊虫肆虐—
朱寅之前还想不到,现在终於知道为何號房条件这么差了。
就算考生多,可贡院这么大,完全可以提供几平米大的优质考房,也有能力维护,不至於这么恶劣。
为什么这么做?
这也是一种考验。
在环境如此恶劣的考房之中,能连考九天,还能不出差错的交卷,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这本身就是一种筛选:朝廷需要有耐心、体质好、韧性强的官员。
这就是为何明朝进士的平均寿命超过六十岁,而明朝皇帝的平均寿命只有四十二岁。
號房这么狭窄,却偏偏在每个號房的外面,放置一个炭炉,一篓木炭。这是用来做饭、烧水用的。
没错,还能带米麵蔬菜,自己烹调。
不是说君子远庵厨么?这会儿又不是了。
所谓的桌子,其实就是一块简陋至极的號板,所谓的椅子也是一块木板,都卡在两边的砖槽里。
白天考试就是一套桌椅。夜里两块板子取下来拼凑在一起,就是一张“床”了。
蒲松龄说得好,真是秋末冷蜂啊。
朱寅打开食盒,开始进食。
寧採薇准备的食物,十分精美可口,除了肉菜之外,还有奶、奶粉。
庄姝和唐蓉准备的饮食,也很精美讲究,看得出两女是用了心思。
明天就要正式考试了,今晚要吃好、喝好、睡好。
否则,就算他的体质好,也难以在这种鬼地方坚持九天。
等到朱寅吃完饭,已经夜幕降临,很多號房之中,都燃起了蜡烛。看上去就像庙宇中的灯龕,一长溜整整齐齐。
但在朱寅看来,又像是后世的路灯。
但也有的號房黑灯瞎火,没有点灯。因为这些士子很穷,蜡烛带的少,不敢隨便用。
正在这时,忽然一队队號军提著水桶,四处浇水。
还有不少人手持水枪,发射水炮。整个考场一片潮湿,水气朦朦。
一群號军大声喊道:“考场乾燥,烈火无情,小心火烛!严防火灾!”
原来,是为了防火。
说起来,贡院失火也不止一次了。由不得朝廷不小心。
所以每次大考,必须防火。
说来也是诡异的很,英宗天顺年间,于谦被杀后,北京会试考场两次发生火灾,第一次烧死举人十几人,第二次烧死举子七十多人,天下大震。
英宗惊惧之下,亲自写祭文祭祀,追增殉难举人进士功名。下旨將火灾遇难的举子们葬在朝阳门外,亲自撰写碑文曰:“天下英才之墓。“
在朱寅看来,这或许是上天对他留学瓦剌、冤杀于谦的警告?
正在朱寅思索间,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居然是那个眶耻必报的郝运来。
看他的號房位置,比自己的还要好。
“朱稚虎?”郝运来也看到了朱寅,“感觉如何啊?”
今天不是考试,还没有封锁號房,还能相互交流。
他来到朱寅的號房前,看著朱寅点的几根蜡烛,脸孔在烛光下阴晴不定,“宣社不要我,可我还是能考试。”
“那是你的本事。”朱寅摸著手中的蛇,似笑非笑,“很凉快,你要不要摸摸?”
郝运来看著朱寅手中的蛇,目光有点惊讶,隨即又神色如常。
“当心它咬你一口,这东西虽然小,但毕竟是蛇虫,对吧?”郝运来似乎是好心提醒,“九天的工夫,你坚持的住么?”
朱寅点头,“应该可以。”
郝运来呵呵一笑,“那就好,希望你高中啊。明天就要开考,你今晚要睡个好觉。听说这贡院闹鬼,夜里不乾净。你怕不怕?”
朱寅点头,“我怕。”
郝运来眨眨眼,发现朱寅一点没有害怕的样子。
一个不怕蛇的孩子,会怕鬼吗?
难说。
“有钱人就是好,蜡烛都能点几根。”郝运来幽幽笑道,“明天考试,但愿朱社主旗开得胜。考不中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机会,你年纪小,身体要紧。”
“还有,小心今晚有人偷你东西。比如说·—-科场鬼。”
说完慢悠悠的离开。
朱寅看著郝运来的背影,也是幽幽一笑。
此人,有点意思啊。
朱寅想早点休息,养精蓄锐。他熄灭了蜡烛,將两块板子取下来,拼成一个“床”。
然后取出门帘掛上,褥子铺上。
为了防止东西被偷,影响明天的考试,朱寅將行李放在里面,这样就更侷促了。
不知不觉,朱寅就睡著了。
可他是特务出身,警觉性很高,即便睡著了,也习惯性的保持一种对外界的警惕。
夜半时分,他邃然惊醒,正看到一个黑影钻进自己的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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