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悠悠三载过,已是壬辰年(大章)
朱常洛是个喜欢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话的人。
他识字很少,没法子写文章记载自己的心声。可是他又有很多话不知道对谁说,也不敢对別人说。
娘亲告诉自己,宫里很多人都是皇贵妃的眼睛。自己说错了话惹得皇贵妃不高兴,母子二人的日子就会更苦,被欺负的更狠。
所以很小的时候,他就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话。他对自己说的话很少忘记,
就像写在心里一样。
“己丑年四月初十卯时初刻,我看到了先生。”朱常洛心中对自己说道。
“虽然我不认识先生,今日是第一次相见,可我知道,这一定是连娘亲都听说过的、连中三元的大明神童。”
“在我第一眼看见先生的时候,他正站在门口,清晨太阳的阳光从后面照在他身上,就像镀了一层金,就像是一座神像。”
“我看到这道身影,忍不住鼻子一酸,我的眼泪快要下来了。我想哭,可是我又想笑。”
“先生来了。”
“娘亲说,先生是第二个可以依靠的人。天地君亲师,先生是自己的老师。
先生来了,自己是不是就不用那么害怕了?”
“娘亲还说,先生虽然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先生是国家祥瑞,大明神童,
是天下最聪明,读书最厉害的文曲星。让我一定要听先生的话。”
“先生走进来了。他说殿下你安生坐著別动,臣来拜见你。然后我看到先生跪下来,对我下拜。”
“我非常惶恐,想站起来扶起先生,我不想让第二个可以依靠的长辈给我下拜。”
“可是先生令人按住我,说这是国礼,祖制。皇子出阁读书,老师一定要先跪拜,错不得也省不得,让我安生受礼。”
“我看到先生行了礼,整衣起来,就赶紧站起来给先生行拜师礼。娘亲说一定要拜先生,这是尊师重道。”
“先生一脸关切的看著我,说殿下怎么这么瘦啊,是肚子里有虫子作祟吗?
“我听到这话,忍不住又想流泪。娘亲说的对,先生果然是关心我的人。父皇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种话。”
“先生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是先生的眼睛很深邃,让我很安心,我觉得先生很高大,就像景阳宫门口的那颗梧桐树。见到先生,我有很多心里话想说“先生温和的问我,殿下啊,你这次出阁读书,陛下召见过你吗?怎么叮嘱殿下的?”
“我听到先生的话,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心中非常羞愧。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父皇了。最近一次见到父皇,还是几个月前过年时见过。可是听说,三弟天天能见到父皇。”
“先生没有再问,好像都知道了。他取出一本书笑道,殿下,我们先来学《三字经》,这是启蒙之经典。等殿下学完《三子经》再学《千家诗》、《幼学琼林》,就可以学《皇明祖训》了。”
“我说我知道皇明祖训,但是没有学过,他们提到皇明祖训都一脸严肃。先生,皇明祖训是不是很难学?”
“先生笑著说,殿下放心,一点也不难学。我们--殿下是太祖后裔,当然要读皇明祖训。学完这些,就学四书五经。”
“接著先生就打开书卷,念读三字经给我听。他念一句,他就在纸上写字,
又让我和他一起写。还捉著我的手,教我一笔一画的写字。先生的字真好看。”
“我写的歪歪扭扭,先生一点也不生气,也没有不耐烦。写了几个字,先生夸我说,殿下真是天资聪睿,一学就会。不过,殿下的身体太瘦弱了,要多进食,多健体。”
“我真的好高兴,原来我也是聪明的。先生人太好了,要是父皇也像先生这样多好啊。唉,先生如果是父皇就好了。”
正在教授朱常洛写字的朱寅,当然不知道朱常洛心中在自言自语。但他能看出,朱常洛很是高兴,已经对自己生出依赖之心,甚至有点孩子对父母的孺慕之情。
朱寅不禁有些同情,难免侧隱之心了。
歷史上的朱常洛有多悽惨,朱寅比谁都清楚。
朱常洛绝对是明史上最悽惨的皇帝。三十八年如同囚徒的生活,曇一现般换来二十多天的短暂帝位。
母亲死了难以安葬,妻子死了难以安葬,数十年处在生活拮据、缺医少药的窘境,物质上供给经常被故意掐断,精神上被压迫欺凌,行动上不得自由,人际关係上被隔离孤立,还长期被严密监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就说这次所谓的出阁读书吧。
礼仪规格一降再降,简陋到无以復加,將出阁读书的政治意义刻意淡化到极点。
而且朱寅能看出,朱常洛虽然还算聪明,可底子太差了,连“初”字都不会写,握笔的姿势都不对。
识字水平不如同龄段的普通孩子。
显然,王恭妃自己的文化水平也不高。
当然,朱常洛这种教育程度的皇子,在大明朝绝非个案。
在朱寅看来,明朝皇子教育极其失败,甚至不如南北朝时期的鲜卑皇室和前元皇室。
到底有多差?很多皇子文理不通,书法拙劣,缺乏严格的系统性教育。半文盲甚至文盲大有人在,既不能读通经史子集,也不能写出一笔合格的字。
为了防止太子夺权,太祖废了东宫属官系统,所谓的詹事府、左右春坊、
司经局都是虚设机构,纯粹成为翰林官兼职、转迁的虚职。至於东宫三少也都是虚衔,並非专属。
这使得明朝太子的教育水平,远不如歷代。
明朝皇子的教育是最轻鬆的,几乎就是放养。想学就学,就来就来,想走就走,养出来一大堆学渣。
不但管理鬆散,而且读书的年纪很晚。
百姓子弟五岁开始发蒙,一般五六岁就要上社学、读私塾。
但皇帝的儿子可能十岁还没上学。甚至终其一生学不完《论语》,读不完《
千字文》。
光是皇帝,就出了几个半文盲甚至文盲。其余的虽有些文化,也很少能比得上秀才。
因为对藩王的藩禁制度,诸王宗室子弟的教育也很糟糕,很多养尊处优的宗室都是文盲。
直到晚明才设置宗学。初衷还不是教育,而是抑制宗室高发的犯罪率,提高发放宗禄的门槛。
现实中,明朝皇室搞出了奇的后妃教子。
什么是后妃教子?就是皇子在十岁或者十几岁出阁之前,由自己的母亲来教学。
眼前这可怜的皇长子,之前就是王恭妃自己教的。
可明朝后妃都选自平民之家,又不是官宦贵族之女,她们本身受到过多少教育?加上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氛围,她们能通读《论语》就很不错了。
有的后妃连《三字经》也认不全。比如王恭妃这种宫女出身的嬪妃。
这种文化水平,加上捨不得儿子吃苦受罚,可见能教出什么名堂。
辅助后妃进行年幼皇子教育的还有宦官。真就是长於深宫寺妇之手,连个正经老师都没有。
而相同年龄段的平民子弟,已经背著书包上学堂,被社学老师罚站、罚抄,
戒尺训诫了。
等到所谓的“后妃教子”结束后出阁读书,皇子往往十多岁了,错过了最好的学习阶段。而相同年龄段的平民子弟,优秀者已经开始考秀才。
明朝皇帝大多数不如正常人,教育失败是最大原因。
不过让朱寅感到欣慰的是,朱常洛比他想像的聪明,是那种性格內向,又很內秀的孩子。
更重要的是听话,对自己这个老师很是敬重。
这就好办了。
虽然只有他一个老师,但他也不是一直待在课堂。
皇子读书日常本来自有制度安排。可只有朱寅一个老师,老规矩也就无法实施。万历乾脆在諭旨中改了规矩,一切简化。
朱寅以后每天卯时六刻进宫,讲授教习不到两个时辰,就可以下课了。
然后,朱常洛每天下午温习上午的课。
每隔三天,就是温书日。这一日他不用上课,只需要吩咐朱常洛將这三天的课温习一遍。
也就是说,上三停一。
根据讲课內容,朱常洛每天要写一百个大字,冷天只写五十个大字。每逢节假日,也可以不用上课。
这么算起来,朱寅其实还是比较轻鬆的。
和满清皇子繁重的课业相比,朱常洛的课业轻鬆太多了。
朱寅在右厢房待到已时,等到教授朱常洛十个汉字,又布置了课业,这才勉励一番,准备下课。
临走时,朱寅对郑贵妃派来监视朱常洛的宦官宫女说道:
“皇长子殿下身份尊贵,你们身为內臣,理应好好侍奉殿下读书。若是有所怠慢,就是有违礼法。”
眾人不敢顶撞名气极大的神童状元,唯恐被神灵降罪,只能敷衍著说“先生放心,不敢怠慢”。
即便他们是郑贵妃的人,也不敢对朱寅无礼。
因为朱寅的名气实在太大了。
连中三元的大明神童,自古未有,那就是在世的文曲星君,神灵护佑。这些宦官宫女怎敢得罪?
对朱寅不敬,他们害怕遭到神谴。
实际上別说这些小人物,就是迷信的郑贵妃,也不敢对朱寅下死手。朱寅十二岁连中三元,这个身份实在令人发忧。
朱寅知道真正的后宫之主就是郑贵妃,宫中一手遮天。就连田义、陈矩等司礼监权监,也不敢明著反对她的权威。
所以朱寅也不能把这些鹰犬如何,只能不轻不重的敲打一番,让他们有所收敛,不要太过苛待皇长子。
朱寅当即取出一些金瓜子,分给这些鹰犬,让他们好生伺候皇长子读书。
其实就是钱让这些鹰犬高抬贵手,对朱常洛好一些。
眾人都是点头哈腰,受宠若惊,连说会照顾好“幼海”。
做完了这些,朱寅才和朱常洛相互拜別,在学生依依不捨的目光中离开皇极门。
朱寅一离开,朱常洛立刻失去了刚才的那种安寧。他看到先生的背影不禁流下眼泪,似乎再也见不到先生。
朱常洛心中对自己说道:
“先生走了。我真的害怕,先生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出现。外面这么好的春光,先生走到春光里去了。可是我又要被送回景阳宫,就像小鸟关在笼子里。”
“先生,我真的不想被关在宫里。我害怕父皇,害怕郑娘娘,我真的很想跟著先生,出去看看啊。”
朱常洛心中生出一股衝动和勇气,他忽然站起来,跑出右厢房,对著朱寅的背影喊道:“先生!”
朱寅回过头,转过尚嫌清稚的脸,拱手道:“殿下。”
朱常洛一脸孺慕,“先生明日还会来么?”
先生的笑容在阳光下灿然生辉,说道:“殿下放心,回去好好温习课业,臣明日会再来的。“
朱常洛顿时放心了,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慰,似乎自己也沐浴在烂漫的春光下了。
“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温习功课。”朱常洛开心的笑了,露出缺失的、
还没有换齐的乳牙。
却见先生挥挥手,越走越远。
先生走了,朱常洛感觉自己的魂魄也跟著先生走了,走入了皇宫外的广阔天地。
四月十二。
翰林侍讲、左中允朱寅上疏,请求赐予皇长子象之,便於皇长子出行读书。
奏疏中有这样一句话:“.-圣主恩泽天下,宽待臣民而严律皇嗣,诚明王之道也。然天潢贵胄终与庶民有別,若安步当车、无遮而行,臣恐汉室之尊,不免於愚者之讥也—
天子览奏怒道:“小儿无礼,妄生事端!谅朕可欺耶?”
当即准备下旨切责,斥朱寅横生非议、妄心邀名,打算罚俸一月,以示惩罚。
司礼监掌印田义劝諫道:
“朱寅为皇子师,奉詔教授皇子,师生之亲,礼教所关,人伦之重也。朱寅无知,难明陛下砥礪皇子苦心,可忠义之举,周全之心,份属应当,亦无可厚非。”
“皇爷若是下旨责备,外廷反重朱寅之言,反伤皇爷之明。如此內外相疑,
不免物议。”
“以奴婢愚见,不如留中不发,置之不理。悬而不发之下,朱寅敢不反躬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