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小老虎,姐这一箭四雕之计你服吗?”
二月春风似剪刀。长安灞桥的新柳翠绿欲滴,北方的燕子翩翩归来之时,宁采薇就到了西安城。几年来,这是她第二次到关中。
她世代都是秦人,后世也出生在长安。
本来她很高兴,关中大地处处让她感到亲切。可她在湘子庙街的宁寅商馆住下没两天,还来不及去看望姑父姑母,秦王府就送来了一份“信”。
宁采薇坐在商馆的信契堂内,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短褙子,下面百褶牡丹裙,脚上缀珠金丝绣鞋,头上不戴髻不用首饰,只是黑丫丫的纨着一个关中女子常用的堕马髻,显得既清丽又飒爽。
可是这二八芳龄的娴雅少女,此时却面如寒霜,目光清冷。
她身边的案几上,静静地躺着一份磁青纸楷书文书,上面赫然写的是:
“秦王谕!为陕西煤矿、江南商货、关中药园事,照得关系西北赋税,谕江宁侯夫人宁氏,三日之内入秦王府,谒见本府以为商议。故谕。”
“大明万历二十一年,仲春庚寅日。”
纸背骑缝处,还有“王言如纶”四字的一半。
文书的印章是九迭篆体的印文“秦府行宝”,这是王令行玺,不是亲王宝玺。而且文书中,秦王自称“本府”,而非“我”、“予”。
这说明什么?说明秦王朱没有把自己这个江宁侯夫人、一品诰命放在眼里,这道文书完全就是居高临下的谕令,不去不成。
“好一个王言如纶!”宁采薇冷哼一声,“这是以为我江宁侯府好欺负了。”
“敢情秦王是忘记了,我夫君不仅是江宁侯,更是三元及第的兵部侍郎、副都御使。我朱家不仅仅是军功勋贵,更是墨翰士族。他太造次了。”
“我本来就想找秦王府理论,为何擅自征收我们的商税,还说我们购买矿山的地契作废。没想到我还没找他们,他们居然先找我。难道他们以为占着理?”
信契堂中的其他几人,看到这份“秦王谕”也都是脸色阴沉。
这是秦王府眼馋商社在陕西的生意,想强取豪夺了。
前次,秦王府居然擅自征收商社西北生意的商税,先不说秦王府没有权力征收宁寅商社的税,这征的也太狠了,五成!
实在是荒唐透顶。
更要命的是,两年前夫人来陕西,买了陕北几处无主的荒地。去年开始开矿,不到一年就财源滚滚。煤球都卖到西安城了。夫人说,这煤不仅能替代木炭,还能让陕西少砍树,是大功德。
按照大明律,要购买无主之地,卖主就是官府。可是之前付了银子、和州县官府白纸黑字签订的地契,居然被秦王府作废!
要是畏惧秦王府的权势吃下这个大亏,那么商社的损失就大了。而且招募不久的数千矿工,以后还有好日子吗?
西北的生意很重要,怎么能放弃?
所以夫人才不得不亲自来一趟西安,准备和秦王府谈判。
“薇姨。”丁红缨抚摸着腰间的刀柄,“管他作甚?他是秦王,是西北坐地虎不假,可薇姨不是他的属下,也不是陕西官员,又是女子,干脆以女子不宜拜谒为理由,不去!要谈可以,但不能进王府,谁知有什么阴谋?”
顾红袖也说道:“是啊。藩王听着吓人,可主公是朝廷大臣,夫人也不用怕他。王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夫人一身清誉,不宜去冒险。要谈,也是秦王府派出代表,在王府外谈。”
“不去?”西安大朝奉田筹策摇头,“红缨娘子对秦藩不了解,秦王是不同的,可不是一般的藩王。这道王谕一下,夫人那是非去不可啊。”
宁采薇道:“田先生博学广识,又是关中人,就为我们说说秦藩。”
田筹策三十出头,本是田义的商事大管家,田义的义子,人品可靠。他是秀才出身,两次乡试不中便对科举心灰意冷,转而钻研商业经济之道,是个优秀的实干人才。
田义被罢官抄家之后,就把田筹策推荐给了宁采薇。
宁采薇直接任命他为西安大朝奉,管理商社在整个西北的商业。和北京大朝奉、南京大朝奉、成都大朝奉、广州大朝奉、洛阳大朝奉,并为宁寅商社的六大朝奉。
田筹策果然能干,当上西安大朝奉不到半年,就让西北的各项生意更加兴旺,强大的陕西商帮(秦商)感受到压力,想对付宁寅商社。可是田筹策拉一派打一派,分化瓦解,三下两除二就让秦商联盟四分五裂。
可是这次不是秦商出手,是秦王朱谊漶出手,他就没办法了。
田筹策是读书人出身,熟知掌故历史,他喝了一口茶,说道:
“夫人既然让额好好说道,额就多说几句。”
“天下藩王,秦王最贵,秦王最尊,实为藩王之首,天子最为礼敬,与其他藩王大不同。因为初代秦王朱樉,乃是太祖次子,又是孝慈高皇后所出,太祖诸子之中,地位仅次于懿文太子朱标。比之当初排行第四的燕王更加尊贵。这就是为何他会封在西安,得到秦王的封号。”
“长房既然不存,按照大明礼法,便是二房最大,理应继位。虽然当今帝系出自第四房,可叙起皇室家礼,当然要礼敬秦藩。两百多年来,朝廷对秦藩最宽容,皇帝对秦藩最礼遇,只要不是大罪,朝廷和皇上都不会计较。秦藩的权势也远超诸王,绝非一般藩王可比。”
“秦王府是天下第一藩封。《皇明祖训》特许秦王府三司不隶布政使司,直奏天子。陕西无权审问秦府官员,王府属民犯罪由王城断事司审理。这些特权,秦王府至今犹存。秦王府还有代表朝廷征税之权,其实就是包了陕西的税。”
“张居正当年裁撤藩府护军,藩王护军几乎不存。可是秦王至今还有护军两三千人。其他藩地,藩王畏惧巡抚巡按。可是在秦地,却是巡抚巡按畏惧秦王。”
“正统三年,秦王朱志均私刻‘受命于天’玉玺。若是换了其他藩王,肯定是废黜削爵。可英宗只是下旨敕责曰,‘狂悖僭拟,其印付烈焰毁之’而已。”
“时至今日,秦王府卫兵在东市杀人,咸宁县无权缉拿,需报西安右护卫处置,其实就是秦王自己处置。”
“所以,红缨和红袖两位娘子,切莫拿秦王府和其他藩王等量齐观。在关中得罪了秦王府,简直寸步难行。”
“若非当年朱樉太过残暴,人品不端,礼法上就能继承长兄太子之位。若是如此,那就没有建文帝的事,也没有成祖的事了。”
丁红缨忍不住问道:“朱樉有多残暴?”
田筹策摇头笑道:“罪行昭彰,劣迹斑斑,简直一言难尽。额就不多说了,只说他曾经下过的一道王谕:敢有拾王庄麦穗者,砍手足插地!”
宁采薇蛾眉微蹙,凤眼一眯,“我早就算到,只要我们在西北的生意做大了,必然会迎来秦王府的觊觎。只是没想到,秦王会这么直接,一点也不顾及大明亲王的体统,吃相太难看。”
田筹策神色鄙夷,“夫人所言极是,天下藩王大多贪得无厌,秦王府更是不仁不堪。”
“秦王岁禄五万石,亲王中最高,抵得上五万贫民一年口粮。秦王府拥有关中最肥沃的田地,高达二百多万亩,大庄园遍布西安府,占了关中耕地的两成,每年收的田租多少万石。”
“秦藩的生意遍布西北,还垄断了西北四成的盐引专营,高价转卖。让额们秦人吃着高价盐。”
“朝廷在陕西的商税,秦王府也要分成截留。甚至强行代征西安府的关税,只交给朝廷一半。”
“秦王府极其豪奢,一场秦王宴就耗牛二十头、羊三百只。如今的秦藩所有王陵,每一座造价都有几十万两。秦王府的北苑林园还仿西湖造景,遥遥数千里运输太湖石,耗骡马、人力难以计数。”
“可一边天酒地都用不完,一边常年欠着佃农工钱十几万两,恶意拖欠!可谓朱门肉臭,路殍冻骨。不知道多少人家破人亡,妻女沦为王府之奴。”
田筹策说到这里,神色有点痛苦,仿佛想起了不堪回想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