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他看来,能拿出一半救济粮赈济百姓,就足以证明他的仁君本色了。还要怎么样?
柳成龙低声道:“殿下如今只能忍字当头,徐徐图之。我国无粮,还是要靠大明。殿下可上奏大明天子,言及高丽百姓嗷嗷待哺,叩请大皇帝垂怜。”
“至于朱寅小儿,他年纪轻轻便已经功高盖主,岂能有好下场?他声望越高,只怕将来就摔得越惨。等到他倒霉,殿下就上奏皇帝,狠狠参他一本,弹劾他专横跋扈,逼迫高丽之主跪拜,僭越礼法。”
高丽王点点头,“好,那寡人就冷眼看他得意。等他马失前蹄,再和他算账。”
“柳卿,你亲自去见见巡按御史钱世祯,把该说的话,说给钱世祯。寡人就不信,朱寅小儿还能一手遮天。”
“臣遵旨!”
两人说完,这才离开空旷的广场,回到行在。
……
高丽王君臣离开不久,徐渭就来了。
徐渭直接坐在朱寅对面,单刀直入的说道:
“主公,自古功高不赏啊。等到收复高丽,主公必然功高震主,皇帝本就忌惮主公年少才高,主公的处境就越发凶险了,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在下为主公思之,应该未雨绸缪,为善后计了。”
朱寅站起来,看着窗外的一株木槿,喟然说道:“我为国家殚精竭虑,百般操持,出生入死,到头来反而因为皇帝忌惮,难以自保。明明为国建功,却要因此担心身家性命。”
“以先生所见,该如何善后呢?”
徐渭也叹息一声,抚须说道:“难呐,横竖难以两全。主公要拿回长房帝位,必然需要功绩名望。否则四房一脉近两百年大位,根基牢固,天下能有几人拥戴主公?可见功绩名望越大越好。”
“可功绩名望越大,皇帝又越忌惮,总会找个由头对主公下手。真是进退维谷啊。主公以身入局,其实已经没有选择了。”
“主公,莫须有三字,字字如血啊。自古以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喝了一口茶,“老朽以为,善后只有八个字:保住爵位,自贬离京!”
“保住爵位,自贬离京?”朱寅眉头一皱,“只能如此么?”
一旦离开机要位置,他在朝中就没有权势了,之前很容易办的事情,就很难干了。
徐渭露出苦笑,“在下看来,这是最好的办法。我知道主公舍不得官位,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谁也不甘心离开中枢清要。”
“可眼下朝局,颇似正德朝刘谨当国。皇上故意重用放纵宦官,张鲸专权,厂卫嚣张,缇骑四出,大兴冤狱,动辄锻炼成狱,三字定罪,听说不少人已经瘐死狱中,内外无不惊悚,朝野人心惶惶。天下再无草满囹圄之地了。”
“眼下即便内阁大臣、三公九卿也无可奈何。如今这京师,真就是龙潭虎穴。主公留在京中,恐有缧绁之忧啊。皇帝随便找个罪名拿入诏狱,三木之下屈打成招,一道诏书下来赐死,主公难道还能不奉召么?”
“主公还不如离开京师这潭浑水,授意党羽弹劾自己一个不轻不重的罪名,然后引咎辞职。贬谪甚至罢官都是免不了的,但只要保住爵位,不削官籍,哪怕一撸到底也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说白了,就是在皇上和政敌动手之前,主公先对自己动手。”
“主公需要更多的功绩名望,朝鲜之战打的越好,这功绩名望就越大。到时再自贬离京,反而还会获得朝野一片同情。虽然丢了官位,急流勇退,却赚取了更多的声望,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徐渭说完,没有再说下去,让朱寅想一想。
朱寅手中的虎牙化石在案上一敲,神色阴沉的说道:“这叫什么事。立了大功反而要自污自贬。可我寻思先生这番话,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那就这么干?”
徐渭点头,“退一步海阔天空。主公能屈能伸,忍辱负重,真可谓大丈夫。所谓公道自在人心,总有一日,天下人会知道,是皇帝刻薄寡恩对不起主公,不是主公对不起皇帝。”
“不过,主公也不必回京之后立刻自贬离京,显得太过刻意。皇帝也不会在主公凯旋回京后就立即对主公动手,总要待到光复朝鲜的大功淡了,再寻找罪名发难才能说得过去,估计最少也要等个一年半载。”
“这一年半载,皇帝为了不落个有功不赏的口实,还会对主公加官进爵,很可能会晋公爵,升九卿。也就是…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主公就等上三五个月,当几个月九卿之后,再以九卿之名望,引咎辞职,离京避祸…”
朱寅从善如流的说道:“善哉!先生之言良药苦口,我深以为然,那就照先生的意思办。”
徐渭笑道:“主公有夺回帝位的上、中、下三策,如今任何一策时机都不成熟,再忍他几年又何妨?不过在我看来,光是夺回帝位还不够。有的事情如果不去做,终究还是一场空,就算当上皇帝,也是亡国之君。”
朱寅亲手给徐渭斟了一杯茶,“先生所指何事?”
“国运!”徐渭伸出两根指头,“若是无法挽回大明国运,就算主公夺回长房帝位,也可能是亡国之君。到时,大明两百多年国祚,开头是长房丢掉皇位,结尾又是长房丢掉社稷。那么后世史书的名声,将会比四房更臭。主公不可不慎,不可不察。”
“老朽有一句肺腑之言,主公请勿怪罪。若主公不能挽回大明国运,干脆不要夺回帝位,免得后世留下骂名,替人背黑锅。”
朱寅明白了,不禁对徐渭更加高看一眼。他意味深长的一笑,“先生如何看国运二字?请试解之。”
徐渭的笑容有点诡谲,“主公,属下之前想了很久,究竟何为国运。如今,终于想明白了。”
“哦?”朱寅顿时来了兴趣,“先生必有高见,我且洗耳恭听。”
“不敢。”徐渭说道,“在下窃以为,真正的国运,不是玄虚难测的天命,也不是民心在我。所谓国运就是…日新月异,简称新异!”
“周朝为何有国运?因为殷商是贞人鬼神之国。而周迥异于商,所以周命维新。秦统六国,当然也是国运,运从何来?商鞅变法。汉的国运,也是改封建而行大一统,同样新异。”
“隋唐的国运,乃是变夷为夏,再复汉家,建三省六部,科举考试,抑制门阀,对前朝而言同样是巨变,迥异于北朝,岂非新异。”
“宋的国运呢?重文轻武,大尊礼教,与士大夫共天下。这和隋唐之世几有二天之别,又是新异之变。”
“蒙元变夏为夷,蒙古贵人得以奴役汉人,自然甘心出力,这也是蒙元的国运。倘若蒙元不变夏为夷,汉人地位不变,蒙古还有灭宋的愿望吗?蒙元国运也就无从谈起。这变夏为夷,自然是新异。”
“我大明太祖,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再造汉家江山,拯救汉人百姓于异族马蹄之下,岂非日新月异之变?更是新异无疑!”
徐渭说到这里,语气一变,“是以历朝历代,无不以新异为势而得天下。乍一看,商周秦汉隋唐宋元,不过是改朝换代而已,可只要细细思量,就绝非皇帝换姓那么简单,而是整个世情都变了,和前朝相比大为不同。不同,才有势,有势才有运,这便是国运。”
朱寅有点惊讶的看着徐渭,犹如看到一只深山的老狐狸在侃侃而谈。
这种天机般的东西,徐渭居然窥探出来了?他所说的新异,不就是变革么?朝代更迭之际的变革就是国运,厉害啊。
徐渭继续说道:“所以,任何朝代,若是世情一老,无法再变,或者变得不好,那就是气数将尽。因为无法再变,也就没了新异。没了新异,也就没了势。无势水不流,无势沙不聚。”
“大明建国已经二百余年,却一直未变,世情已老,新异二字无从谈起。没有新异,便是无势,哪里还有国运可言呢?所以数十年之内,必有大事发生。”
“大明不主动求新异,那上天就会降临新异。大明主动求新异,还有希望再得国运。可若是上天主动降临新异,那就是改朝换代之时!”
“知道如何求新出异,大明国运就能挽回,才值得主公冒险夺回帝位。”
朱寅说道:“那么,接下来数十年,这新异二字,更有何说道?”
徐渭毫不犹豫的回答:“接下来数十年,这新异之新,新异之异,属下以为应当是国制之新异、学说之新异、器物之新异、教化之新异、兵事之新异!”
“属下将这五大新异,合为金木水火土。大明乃火德,国制之新异,火也。思辨如水,学说之新异,水也。器物多为木,器物之新异,木也。教化如沃土,厚德载物,教化之新异。土也。兵器属金,兵事之新异,金也。”
朱寅听完徐渭的话,忍不住抚掌笑道:“先生此言震耳发聩,当如警世惊雷。先生真是我的子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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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