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夫人笑道:“一年未见,朱家叔叔又长高了不少。弟妹没一起来么?”
朱寅道:“她如今在西安,七月底才能到。”
郝运来脱下官服官帽交给夫人,“稚虎,你和采薇娘子的婚事,还是我做的媒呢。”
语气颇为得意。
郝夫人令侍女帮朱寅脱了沉重的官服,接着又张罗安排酒宴,招待朱寅一行。
郝运来和朱寅坐下喝了一盏茶,郝运来这才说道:
“稚虎兄,你先别急着去彭水县上任,也不急这几天。就算你想走,眼下也要等几天。”
朱寅道:“化吉兄的意思是,还要拜谒川东道分巡道?”
郝运来点头,“稚虎兄是彭水知县,来府城报到,除了要见我这个知府,当然也要见见川东道分巡使王贻德。只是,王绣斧(尊称)眼下不在府城,他去白帝城巡查江防卫所了,数日后方回。”
“你要等他回来,见了面之后才好去彭水上任。”
朱寅第一次感受到当知县的难。来上任不但必须拜谒知府、知州,也要拜谒分巡道。这不是你想不想见的事,是按制度必须要见。
这些上官见你,不说耳提面命,起码知道新下属长得什么样吧?不然连下属都不认识,那不是笑话?
分巡川东道的监察官是四川按察副使,驻地就在重庆府,监察辖区是重庆、夔州、顺庆三府,再加酉阳、石柱两大宣抚司,以及一些安抚使司、长官司。
要是换了以前,朱寅堂堂兵部侍郎、副都御使,实打实的朝廷大员,怎么能将按察副使、川东分巡道当回事?
可是今日不如往昔,分巡道乃是“绣斧宪台”,身为知县他必须拜谒。至于爵位,也不影响这个规矩。官爵官爵,官在前爵在后。
朱寅喝了一口茶,“好,那我就在府城待几天,等王绣斧回来。”
他知道王贻德,是个公正严明的监察官员,连蜀王都敢弹劾。历史上,王贻德可能被蜀王派人害死在路上。
郝运来道:“稚虎兄放心,王绣斧其实是个好说话的,只要不犯事,和他也好相处。但一旦犯事…前任重庆知府周铭贪墨渎职,强征苗人生漆,就是为王绣斧弹劾,褫职罢免。”
说到这里,郝运来忽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城中还有一位,本来你应该去拜见的。这一位可是巴蜀真正的话事人。就是四川巡抚,也要让他三分。”
朱寅神色不变的一笑,“化吉兄要我去见四川税监邱乘云?”
郝运来摇头,“你不必去见。按制,知县要见知府等上官,却没规定要拜谒太监。若是换个人,当然要见。可是你——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倒不是心疼见面礼,我知道你有钱。别人送重礼,总会买他个笑脸。可是你送再多的银子,只怕也是白钱。”
他老农一般摇着蒲扇,压低声音道:
“实话告诉你,出得我口、入的你耳,出了这门我也不认:邱乘云想要找你的茬、挑你的错,故意打压你。只要你去了,他总会找到借口发作你。他大权在握,到时你浑身是嘴都辩白不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如干脆不去,能躲就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我是江宁同乡,又是同年同窗,又曾在西北一起打过仗。若是别人欺负你,我也不痛快。”
言下之意,似乎是他可以欺负朱寅,但别人不行。
郝夫人正端了一盘冰镇西瓜进来,闻言面带忧色的说道:
“夫君说的是,叔叔还是不要见的好。那邱老爷好生利害,正和夫君不对付呢。叔叔若是去拜谒他,少不得会被他欺压一番。”
朱寅点头:“嫂夫人放心,我才懒得去见这太监。我银子又不是多的不完,怎会巴结他?”
说完拿起一块西瓜,“化吉兄,嫂夫人说你和邱太监不对付,怎么回事?”
郝运来手中的蒲扇一停,冷哼一声道:“这个邱太监,来重庆不过四个月,就已经闹得四川合省怨声四起。偏偏他坐镇重庆,重庆府就最倒霉。”
“此人名为钦差四川矿税等事办事太监,可什么都要插手。军务、民政、榷场、税关、航运、织造、矿务、木料、采办等诸事,没有他不管的。而且贪心不足,横征暴敛。有矿则涸泽而渔,无矿则无中生有,只是要钱而已。他张口皇上,闭口圣旨,搞得四川官场苦不堪言。”
“重庆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有不少夷民土司的。他这么干,将来迟早会出大事!”
“我是重庆知府,百姓父母,岂容他胡来?就硬着头皮,找借口抗了他加征赋贡的手令,千方百计的拖延不办,惹恼了他。”
朱寅吃了一口西瓜,笑道:“此人在宫里时,就是有名的小人。你得罪了他,这官儿还怎么做?”
郝运来呵呵一笑,“我早有准备。天子下诏外派税监的邸报一到,我就立刻写信给月盈兄,未雨绸缪。你猜月盈兄怎么回信的?”
他手中蒲扇紧扇几下,“月盈兄说,我是代表皇三子的地方官员,也算一杆旗了。让我在重庆好好做,不要畏惧权贵。只要我做的事是为国为民,得罪任何人都帮我兜着!”
“月盈兄是贵妃娘娘唯一的弟弟,如今封了伯爵,官居佥都御史。有他在朝照应,我会怕邱乘云?”
“邱乘云知道我有人撑腰,也不能把我如何,暂时也相安无事。反正我当一天重庆知府,就不能让他在重庆胡作非为。”
说到这里,郝运来笑容玩味的看着朱寅,意思不言自明。
似乎是说:稚虎你求我吧。只要你求我,我就罩着你。
朱寅看到他的笑容心知肚明,佯装不知的笑道:“王绣斧对邱太监的所作所为,就没有发起弹劾么?”
郝运来道:“当然弹劾了。这四川省的官员,何止王贻德弹劾他?可是有什么用呢?弹章到了北京,都是泥牛入海。邱某毫发无损,反倒愈加嚣张。”
朱寅放下瓜皮,“化吉兄可知,入京的弹章为何泥牛入海?因为,你们送到北京的是弹章,邱太监送到北京的却是银子。”
郝运来忽然叹息一声,神色有点萧然,“你说,陛下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陛下想立福王为储,如今福王已经占据上风,陛下的心愿迟早会达成。可他为何对黄白之物还如此上心?天子无私啊。”
这些话他绝不会同别人说,可他偏偏又相信朱寅。也不知道为何,虽然他嫉妒朱寅,却又相信朱寅的为人。
朱寅“呸”的一声吐出几颗西瓜子,说道:“西瓜很甜,就是瓜子讨厌。”
他用手帕擦擦嘴,“谁会嫌钱多?陛下爱金银,也算人之常情吧。”
郝运来摇头:“可陛下不是常人,何来常情?三十六道税监暴敛天下,长此以往,民怨沸腾,岂是国家之福?”
朱寅呵呵一笑,“如今我只是个小小的彭水知县,管不了这么多了。”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然一个奴仆匆匆进来禀报:
“老爷!金碧山的神童庙,被税监衙门的兵砸了,稚虎先生的神童木像,被他们烧了!”
“税监衙门的人说,神童庙是淫祀,必须捣毁焚烧。有士子阻止他们烧庙,据理力争,被他们打成重伤,危在旦夕。”
“什么!”郝运来赫然站起,随即脸色铁青,“竟敢在城中焚烧庙宇,打伤士子!真是岂有此理!”
“来人!取我官服!”
朱寅闻言,也是一脸寒霜。
邱乘云,你烧我的生祠?我刚到重庆,你就烧我的庙?!
短棺材的狗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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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