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八年白露,秋意渐来,云阳城外的枫林像是被大自然打翻了顏料盘,漫山遍野尽染如火的红色。新任县令韩安郡的马车悠悠地碾过青石官道,车轮与石板碰撞发出的“咕嚕”声,仿佛是在为这秋色打著节拍。此时,城门口早已围得水泄不通,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猎户们牵著毛色油亮的细犬,那些犬儿们个个精神抖擞,有的兴奋地摇著尾巴,有的则机警地张望著四周。孩童们手里攥著竹编的蛐蛐笼,眼睛里闪烁著好奇与期待的光芒,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眾人都抻著脖子,往人群中央张望,嘰嘰喳喳地討论著,就像一群欢快的麻雀。
“善!某当召眾人观之。”邓锡是当地有名的猎户,他身材魁梧,一脸络腮鬍,此刻双手抱拳,声音洪亮地应诺著。说罢,他转身用力吹响牛角哨,尖锐的哨声划破长空。瞬间,城中犬吠声此起彼伏。田猎好手们扛著鹰架、挎著箭囊,簇拥著二道长,浩浩荡荡地往北城门涌去,那场面就跟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庆典似的。
张仪騫早就候在十里亭前,晨雾如轻纱般瀰漫,將少年的身影衬得若隱若现。他身著月白短襦,上面沾著些草屑,像是刚从草丛里钻出来的小兽。朱红髮带隨著山风肆意飘摇,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黄耳乖巧地伏在他脚边假寐,耳朵却时不时地动一下,留意著周围的动静。忽然,黄耳支棱起耳朵,眼神变得警惕起来。张仪騫顺著它的目光望去,只见官道尽头传来闷雷般的蹄声。
二道长骑著一匹黑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般疾驰而来。他身著玄色道袍,被风鼓起如鸦翼,猎猎作响。那唤作黑嘴的猎犬跟在马后,纵跃如电,漆黑的皮毛泛著缎子般的光泽,在阳光下闪烁著神秘的光芒。它的獠牙间垂落的涎水在朝阳下闪著银丝,看上去凶猛无比。
“小公子当真要比?”二道长勒住韁绳,黑马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嘶鸣。他看著张仪騫,眼中带著一丝疑惑与调侃。黑嘴也跟著停下,躥上青石,利爪在岩面刮出火星,发出“滋滋”的声响,仿佛在向黄耳示威。“某这黑嘴上月刚撕了头豹,可不是好惹的。”二道长补充道,语气中带著些许骄傲。
张仪騫却不慌不忙,他解下腰间麂皮水囊,慢悠悠地给黄耳餵水,就像在安抚一个即將上战场的士兵。“道长可曾听过『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一边说著,一边指尖轻点黄耳眉心的金纹,眼神中充满了自信。“此犬祖上隨太宗皇帝猎过突厥狼骑,那可是战功赫赫,对付这小小的黑嘴,不在话下!”
围观人群鬨笑起来,铁匠铺的王二麻子拍著肚皮,大声嚷道:“张小郎君莫说大话!昨儿还见你家黄耳被西市屠户的看门狗撵得满街跑,那狼狈样儿,哈哈!”眾人听了,笑得更厉害了,笑声在空气中迴荡。
少年却並不生气,他弯腰替黄耳理了理颈间的铜铃,动作轻柔而熟练。晨光穿透枫叶间隙,在他睫毛上洒下碎金,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加明亮有神。“《相犬经》有云『金线贯顶,封狼居胥』,王叔可要赌个彩头?我赌我家黄耳必胜!”他扬起下巴,眼神中带著一丝挑衅。
说话间,二十余人已行至断云崖。秋阳將漫山枫叶染得愈发鲜艷,如同一片血海。枯枝间不时闪过灰兔惊惶的身影,它们被这嘈杂的声音嚇得四处逃窜。李猎头掏出犀角哨正要发令,只见黄耳突然躥向反方向的乱石堆,速度快得像一道金色的闪电。
“这蠢犬!”邓锡急得跺脚,脸涨得通红,就像一个熟透的番茄。“野猪群分明在东麓,它往那边跑干啥?莫不是嚇傻了?”他一边说著,一边挥舞著手中的猎叉,显得十分焦急。
话音未落,崖壁传来碎石滚落声。但见黄耳化作一道金线,竟绕开正面獠牙森森的公猪,巧妙地自峭壁藤蔓间迂迴包抄,那灵活的身姿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舞者。小野猪正要钻入灌木,忽被黄耳扯住后蹄。黄耳不知何时绕到侧翼,犬牙精准地叼住猎物耳根,动作一气呵成,乾净利落。
黑嘴见状,狂吠著要衝上前,却被二道长死死拽住皮绳。二道长的手都被勒得发红,但他还是紧紧地拉住黑嘴。老猎户们纷纷倒吸凉气,他们都被黄耳的战术震惊了。那金毛猎犬分明用了骑兵合围的战术,借地势將猎物逼入绝境,这聪明劲儿,简直不像是一只普通的犬。
“彩!”韩安郡忍不住击掌喝彩,他今日微服出行,身著赭色常服,下摆还沾著泥点,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兴致。他的目光比鹰隼还锐利三分,看著黄耳,眼中满是讚赏。“此犬深諳兵法之妙,真是条灵犬!”
张仪騫笑而不语,从褡褳里摸出块肉脯。黄耳却不急著受赏,它鬆口將挣扎的小野猪拱到主人脚边,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得意,仿佛在说:“主人,你看我厉害吧!”
“好个灵犬!”二道长抚掌大笑,玄色道袍被山风鼓得像帆一样。“某这黑嘴……”他刚要说话,却被张仪騫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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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且慢。”少年突然蹲下身,指尖轻触小野猪颤抖的脊背,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悯。“《礼记》云『毋覆巢,毋杀孩虫』,这幼崽尚未断乳,实在可怜。”他一边说著,一边解下腰间锦囊,递给邓锡。“烦劳邓叔將黑嘴留赠道长,某只要这小兽。”说著,他轻轻抱起小野猪,那小野猪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著。
人群霎时炸开锅,眾人都没想到张仪騫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邓锡捧著锦囊的手直哆嗦,他打开锦囊一看,里面躺著枚西域猫眼石,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烁著迷人的光芒。这猫眼石价值不菲,够买十头猎犬了。
二道长怔了怔,隨即仰天大笑,笑声在山谷间迴荡。“后生可畏!某观黄耳有將帅之风,此犬合该隨你。”他解下黑嘴颈圈,拋给邓锡。“便依张小郎君所言。”
归途上,小野猪蜷在张仪騫怀里打盹,时不时还哼哼几声,可爱极了。黄耳时不时扭头轻嗅小野猪,对这个新伙伴充满了好奇。途经土地庙时,少年忽然驻足。
“环眼贼……”他戳了戳小野猪的朝天鼻,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笑纹里漾著晚霞的余暉。“这名號可衬你?以后你就叫环眼啦!”小野猪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哼唧了两声,算是回应。
日头西斜时分,张小郎牵著黄耳,带著新收的环眼猪,踩著坊市的青砖往家走去。那环眼猪不过羊羔大小,黑鬃油亮赛过波斯毯,偏生一对招子圆似铜铃,看起来憨態可掬,倒衬得黄耳更加威风凛凛。黄耳叼著麻绳在前头开路,尾巴摇得像端午龙舟桨,欢快极了。路过的西市胡商都纷纷掀帘张望,对这奇特的组合感到十分好奇。
“张小郎好手段!”卖毕罗饼的波斯老叟操著半生不熟的唐话,竖起大拇指夸讚道。“这猪崽莫不是天蓬元帅投胎?咋长得这么招人稀罕!”满街鬨笑里,张仪騫扬眉应道:“阿翁说差了,此乃燕人张翼德转世!看它这小暴脾气,以后肯定能像张翼德一样威风!”话音未落,巷口忽闻鑾铃急响。
五匹枣红马泼剌剌冲將出来,马蹄声如急雨般响起。当先女子身著窄袖缺袴袍,翻卷如云,腰间蹀躞带缀著十二枚狼牙,看上去英姿颯爽。她正是拓跋部小娘子翎娘。翎娘猛勒韁绳,马蹄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嚇得环眼猪直往黄耳腹下钻,嘴里还哼哼唧唧地叫著。
“好个张翼德!”拓跋翎朱唇微启,腕间银鐲与鞍韉金饰相撞叮噹作响。“怎的见了本娘子,倒学那缩头乌龟?平日里的威风劲儿哪去了?”她挑衅地看著张仪騫,眼神中带著一丝戏謔。
话未说完,黄耳忽地炸毛低吼,原来是瞧见翎娘背后的猞猁山君。那猞猁通体金棕,隱现墨斑,蹲踞马鞍如虎踞龙盘,威风凛凛。它琥珀色的竖瞳掠过黄耳,竟似人般露出讥誚神色,仿佛在嘲笑黄耳的不自量力。
黄耳何曾受过这般轻慢,当即鬆了麻绳,猛地扑向猞猁。环眼猪也不甘示弱,哼哧著衝上去助阵,獠牙直戳山君腹下。却见那猞猁凌空鷂子翻身,利爪如判官笔点向黄耳双目,速度快得让人眼繚乱。张仪騫情急之下飞起皂靴,想要踢开猞猁,却反被山君借力蹬上肩头,差点摔倒在地。
“猢猻耍把式——净丟人现眼!”翎娘在马上笑得枝乱颤,九曲银项圈映著夕照晃人眼。忽见山君爪风扫过少年衣襟,她脸色一变,急喝道:“畜生休要伤人!”
说时迟那时快,张仪騫就势滚地,抄起一旁的竹筐。黄耳护主心切,竟学那吐蕃氂牛抵角之势,將山君逼至墙根。环眼猪趁机啃咬猞猁尾尖,疼得这林间霸王发出猫儿似的尖叫。
“好个三英战吕布!”翎娘见状,掷出腰间蹀躞带卷回山君,马蹄嘚嘚退至坊墙下。她看著张仪騫,眼中满是讚赏。“张小郎豢养的好牲口,改日定要再討教。”忽又俯身轻笑:“听闻你要与妖怪斗法?”玉指弹过少年发间草屑,“仔细別教妖怪叼了去,到时候可別嚇得哭鼻子!”
暮鼓声里,张小郎掸去衣上尘土,戳著环眼猪脑门笑骂:“竖子险些害某丟丑!下次可不许这么莽撞了。”那猪竟似通人言,哼唧著往黄耳腹下钻,模样十分可爱。过路货郎看得嘖嘖称奇:“这小郎君莫不是会驭兽仙术?咋能把这些牲口训得这么听话!”
归至家门,车娘子正在院中捣药。她听到动静,抬起头来,见儿郎携猪带犬,柳眉倒竖,佯装生气地说道:“莫不是把终南山搬回来了?你这小子,又去哪儿疯玩了?”待听得环眼猪助阵之事,她又转怒为喜,笑著说:“鲜卑儿郎原该与生灵为伴,只是……”话音未落,环眼猪忽用鼻尖拱翻药臼,衔著党参献与车娘子,像是在討好她。
“好个伶俐畜生!”车娘子忍俊不禁,轻轻摸了摸环眼猪的头。“且住东厢房罢,只是夜间莫要拱坏篱笆,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忽见西墙藤蔓无风自动,一团黑影倏忽掠过。黄耳猛然躥出狂吠,却只惊起满树昏鸦,那黑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