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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预告:汴梁血战其之五

三重门扉以惊人的速度重新关闭,那几位胥吏的动作是如此粗暴,以至於门枢全程都在吱吱呀呀发出呻吟,透过皮肉直接刮削眾人的骨髓。这声音击碎了我的癔症,让我从恍惚中恢復正常,重新把目光投向前后左右,评估我目前所处的情况。我清醒的时机是如此凑巧,刚好看到恶疽像一股移动浓痰一样爬上左手方向的丙四號土垒,把一整队鸟枪手连同弗朗机炮什用腐蚀吐息迎头浇成烂肉,而那些芽孢则环绕著宿主上躥下跳,狭长的刀臂串起颗颗首级。呛人的强酸味道隨风飘来,再次令我跪地俯身,交出肠胃的全部存货。

我没有再从垛堞直接探头,妖邪与魔君靠的是如此之近,一个在城楼上窥探的色目人是再明显不过的目標。我也没有勇气像那些殉难英雄,例如散骑常侍、给事黄门侍郎诸葛使君那样直面自己的毁灭。我蜷缩在那堆东西边上,差不多一刻钟一动不动,直到听见护城河里开始扑腾做声,这才像挨了晚倍噩马鞭一样跳脚起身,加入那些逃跑高官(御批其三)的行列,提起衣裳慌慌张张冲向了下墙廊梯。

河童绝望而勇猛的吶喊响彻在我的脑海,盖过我慌乱的脚步,盖过我粗重的呼气,折磨得我两眼流泪,乾嚎痛哭。我知道这些小绿怪面对的都是什么,他们是在用龟骨短矛和锈铁小刀,对抗成千上万的行尸走肉,乃至遍身缠满太虚能量的凶残牙兵,明知不会有任何倖存机会,却还是为了爭取微不足道的一点时间,前仆后继地向前……尸体载入河中的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到了最后,甚至能听到整只骸耆投入河沟的响亮扑通声。用不著多久,台军罹难者的尸首,以及这些妖邪的腐肉便会填满护城河道,然后秦宗权的许蔡牙兵就可以绕过羊马墙直取门道,用隨便什么东西当成撞城锤……不,他们用不著这些东西,他们只需要把恶疽靠上城墙,或者把臭烘烘的腐肉聚合体一只叠一只架好,然后人形妖邪就可以踩著这些沾满浓汁的绿色肉梯,像小孩子跳绳一样轻易翻上城头。

我大概是把这些话对著城墙內侧的那几队宿卫喊了出来,让他们赶紧上城楼增援,准备肉搏退敌,但是那个领著一百多刀剑备身——这些佩紫綬的具装骑兵什么时候都能被一眼认出来——的宿卫幢主看上去比我还慌,一边回吼一边拔出环首直刀,衝著东边墙上的蛊雕尸体乱指乱戳。他竟然把我当成炮什瞄准手,要我返回战位,否则当街军法从事,那匹坐骑也是威胁性地跨前两步,喷著鼻息的铁马嚼几乎碰到我的额头。绝望感瞬间占据了我的全身,我就像上岸的鲤鱼一样噗通栽倒,但那个刀剑备身幢主仍不罢休,甚至跳下马来伸手拽起我的脖子——

一只被铅弹、枪锋割出无数伤口的芽孢,就在此时跳上门楼女墙。

?御批其三:內有前朝宗室一人,强令官道巡兵护其出城,遭朕手刃肃纪。?

幢主当即把我扔回了地上。他从背上卸下一石骑弓,与眾多部下一起张弦放箭,一百多枝鈿银鸣鏑窜上门楼,呜呜叫著把芽孢直接撕成了血沫。如果我当时神智完全清醒,说不定就会顺势夸上两句箭术很好之类的恭维,接著再用谨慎的用词提醒他们后面还有敌人,不应当在区区一只妖邪身上浪费这么多弹药……但我当时非常惊慌,非常非常惊慌,甚至因此丧失了语言能力。我不愿意在那里多待哪怕一忽,趁刀剑备身们搭第二支箭的功夫,赶紧从地上跳起来,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那位幢主没有追我,实际上,他的幢里没有人还顾得上追我。我拼尽勇气最后往墙上看了一眼,然后咬牙前冲,再不回头。留在眼中的那一幕是如此可怕,以至於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可以清晰地复述出来,最小的细节也不会遗漏:芽孢的尸块黏糊糊地泡在血里,顺著青砖一团一团慢慢往下流;至少六个同类踏过鬼知道兄弟还是姐妹的残骸,狂笑著亮出狭长刀臂,瞄准宿卫们的脑袋纵身下跃。与此同时,在芽孢们身后的墙头,曾经空无一人的走道剎那间变得影影绰绰,充斥奔跑走动的各式妖邪,惨白髮亮的尖牙滴下串串粉红泡沫。他们当中没有一只对瓮城围出的那片区域表示出兴趣,从城墙往下跳时,全都选择了面对街区、面对京师百万黎庶的正確方向。

一阵阵恐惧从背后传出,就像妖邪已经把爪子搭上了后脖颈。我摆动胳膊拼命奔跑,拼命奔跑,把刀剑备身的吶喊与惨叫全都拋出脑海,只是一昧地拼命往前跑。起先,我是沿著宽敞的御道一路直奔,经过一间间紧关铺面的有名正店,直跑得肺叶滚烫、腰间刺痛,这才稍稍找回理智,意识到在两百步宽的石板御街上,一个孤零零的人影是个多么明显的活靶。

人在遭遇危机时,决定通常会马上做出,我不假思索地剎住脚步,不顾从门板、窗帘后面窥探出来的一双双目光,转身向左。我没有特定的目標,只要是外城西面的里坊,隨便哪个都行,我可以去常逛的瓦舍藏身,也可以到友人的家中停留,实在不行,赛马场的马厩也许还没有空,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捡到一匹骑著跑路……

这些年来,每一月,每一旬,我都会为当时的怯懦斋戒懺悔。但我当时真的已经完全丧失了勇气。我没有大喊大叫或者胡扯谣言,但我的脚步与眼神无时不在散播恐慌。我穿过朱漆杈子跑上西桐街,又从宽敞的三合土大路拐进一条条坑凹小巷,每转一次弯都会惊出一群百姓,每多跑一段路都会多上几个临时同伴,一起抱著脑袋跑出几十步,然后在下一个路口像一群没头鸡一样各选所好。乞丐、卖艺人、串巷小贩、游方郎中、本城独居者……这些缺乏安全感的底层人最先开始奔逃,拖家带口的寻常百姓,没过多久也从南薰门周遭的里坊整门整户出逃。我们就是撕裂的令旗,我们就是不祥的狼烟,我们带来战败的消息,让汴京城从南向北充斥恐惧与哭號。

更为骇人的是,在这群惊弓之鸟外之外,还有真正危险的一群食腐乌鸦。

巡城緹骑——在前朝末帝驾崩前几年,这些太保在汴梁城已经是声名狼藉。文林馆的书童在脚店喝酒啃旋炙肉时,经常会充满不屑地提起那个笑话:“问:汴京城这般大,南监为何经年空著?答:看街上那些穿緹骑衣裳的赤佬,全在那里”。

我可以保证,这段话即便是有所夸张,也与事实相差无几。科考无望又不乐意戍边的勛贵子弟,仗著家中財势胡作非为的里坊恶少年,红衣緹骑里充斥著这两样东西。太平年节,他们就已经是敲诈勒索坑蒙拐骗坏事做尽,而在这妖邪兵临城下之际……愿晚倍噩吸尽他们的骨髓,当惊慌失措的人们开始在街上横衝直撞时,緹骑不但没有履行职责维持秩序,反倒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抢劫,手中高举带血的直刀。

他们猥琐地叫骂著、嬉笑著,骑马把行人堵到街角,抢尽財物后又把妇女按倒……满城的呼喊没有唤起怜悯,反而让这帮野兽变得更加兴奋,有几队緹骑乾脆开始直接破门抢劫,当街拽住髮髻把人拉出,就像游戏一样挥刀斩下首级。当热血溅上满脸狞笑的时候,就连城外货真价实的妖邪,看上去都没有这些本乡本土的本地人可怖。

我在致义里东墙亲眼目睹了这一幕。那是外城少数几个还保留著围墙的里坊,面对緹骑“开门!缉盗!!”的命令,里正当机立断地选择了关闭入口,惹得那三头野兽当即凶性大发,衝进门外司閽室,把那对可怜的老夫妇砍得血肉模糊……这事只用了几个心跳的工夫,做的异常嫻熟。染血的三名緹骑丟掉武冠,舔著嘴边的污渍,紧张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一面在嘴里嘟囔著不知什么话,一面从腰上取下雕工精美的涂漆元戎猎弩,逼向我这个气喘吁吁、两腿快要累瘫的色目书僮。

我当时能做的,只有站直了怒视这群太保,好死的不那么窝囊。但是,里正率领留守民兵从鼓楼射下的一阵箭雨,让我得以继续苟活而不是过早解脱。咽气的尸体倒在我面前,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具都近,也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具都让人安心,我看著这些喷血的东西,想笑却没力气,勉强抬起左边胳膊想对鼓楼打招呼,但里正和留守民兵,早就已经下到了地上。

他们打开门,推出两辆刀车停在门洞两边,然后招呼我,以及我身后的几个男女过去。出来的民兵一共有八人,除去手提古老三眼銃的里正之外,年龄都在四十以上,而服侍他们的“力夫”,更是一群连胎毛都没褪完的七、八岁小娃娃。不过,他们至少能把茶壶提过来,粗瓷碗里倒满琥珀色的大碗凉茶,对那时的我来说,这些清冽乾爽的液体就是世界的全部……

我把用井水冰过的第一碗仰头而尽,停了片刻让肠胃休息,这才伸向温热的第二碗。可能是因为某位小力夫疏忽,茶麵上飘了一只被水泡涨的小肉虫,如果西边传来的那阵响动没把我惊到,我可能就把它给直接喝下肚了。但是那个西街过来的、离著二十步就能嗅到浓烈尸臭,摇摇晃晃的跛步绝不属於活人的东西,让我一下子颤抖起双手,哗啦一声把陶碗掉地上摔了个粉碎。

尸傀。穿著生铁片凑成的粗劣鎧甲、绿肤烂成黄白色的獠蛮尸傀。连这种行动迟缓的东西,都已经翻过了城墙,来到了不曾为任何外敌所染指的天朝京师。

小力夫扔了茶壶,不管不顾地跑回坊门。老里正挥动三眼銃,试图聚拢身边的民兵,为我们这些难民筑起一道人墙……我感到绝望,我感到无助,本已离去的焦虑再次爬上心头,转化为腾腾愤怒。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我烦躁地扯开绸服圆领,大叫大嚷让民兵扔给我一把刀,就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再死——

然后一把带鞘的匕首就真的砸在了天灵盖上。那一下著实不轻,险些让我极其难看地摔个狗啃地,我揉著火辣的肿包,恍惚之间只觉得耳鸣目眩,一股饱含汗腥味道的热风拂过面孔,一个身穿布面铁鎧的骑手擦肩而过,提醒行人避让的吆喝喊得轻鬆自若。但见他逼近摇摇晃晃的腐烂尸傀,至少八斤重的双节链鐧高高扬起,扑通一声便將脏臭邪物当头砸翻,爆开的脑袋活像熟透了的水果。

有些东西飞到了我的袖口。不过我当时没顾得上去擦。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这个年轻人,看著他把盔缨上的“巡”字小旗拨正,先在两边的环臂甲上擦去污秽,再从马鞍右侧取下梨短枪,喷筒对准尸傀抽搐不已的倒地死躯,“呼”地喷出全长三尺的白亮光焰……试图寻找新宿主的蛆虫,被混合了狼毒的黑火药烈火当即烤成肉乾,而那个年轻的、脸颊被风吹成暗红的官道巡兵,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上一眨。他就像我每日例行抄写一样做完焚尸工作,然后为梨枪换上崭新的炮捻与喷筒,一个利索地翻身上马,枪头遥指城南:

“那边一堆等著烧嘞,”他用最正宗的外城土话向我们解释,目光从左依次看到右,最后牢牢地钉在里正身上:

“万九叔,你去不去?大判说了,裤襠里还有卵子的,都跟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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