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奇迹的时代从未来临
灯塔里访客们哝哝的闲谈缄默了窗外海浪声,这是一个晴朗舒爽的冬季午后,病患和守夜人谈笑,空调内机吹出暖风熏得空气不冷不热,像是适合郊游而不会剧烈流汗的早春时节。
壁架的玻璃罐里插着几条好看的松柏树枝,火塘边摆着铁烛台,天蓝色的香薰蜡烛静谧燃烧,散发爽快的柑橘、薄荷香气。厨房里的药锅咕嘟着,苦辛的气息被帘布隔绝,瓦盖敲击锅沿的哒哒声清晰可辨。
一切都很舒服,在这里坐一会儿,病患的愁眉苦脸都松缓了许多。
但有人却放松不下来,不停淌汗,表情更是惨到发灰。
副局长几次张口欲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像是认了命似得沉默,等候敌人发落。
在这样漫长如候死的等待中,副局长忍受着身体遭受电击后的灼痛与麻木感,持续的心悸和刻骨的焦虑恐慌。
他开始仔细观察着此地的人与物,用思考来转移注意力,不让痛苦与沮丧击垮神智。
坐在桌后的异国男子,灯塔的无名氏,自承身份,就是异端教派的主导者,极有可能就是那个所谓的“奇迹行者”。
这里不排除对方说谎的可能性,或许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幕后黑手而出卖自己……
疼痛感从电击伤口处袭来,打断思绪。
守夜人用外语说了几句话,于是狒狒钻进厨房,端来汤药,递到副局长面前。他哆嗦接过,厚实的木碗不烫手,可看着棕黑的汤体,只觉是穿肠剧毒。
“喝吧。”他听见守夜人冷酷的命令,副局长闭目长叹,心知终究难逃一死,于是啜起苦汤,舌头味蕾被瞬间击碎,他忍住呕吐感,一点点吞服下肚,但求毒性猛烈,能够速速毙命。
一点点喝完了苦药,副局长脸色灰败如风中残叶,随后渐渐感觉心悸散去,肌肉不再麻木,只是肠胃忽然开始绞痛。
“我要死了!”
洪都人发出惨烈的嚎叫,灯塔访客们纷纷震惊,看着他抱腹跪地,身体蜷缩,大声号呼,随后发了一个响亮的屁。
沉默。
然后是人们纷纷捏住鼻子的沉默。
副局长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刚才灰白的脸色重新红润,他坐回病床上低着头不说话。
守夜人低声呢喃,随即一阵柔风从门外刮入,从窗户吹出,带走室内的浊气。
刚才憋着气的病人可以大口喘息了,他们都说这场风来得怪,但很及时。
副局长浑身一颤,喝完药,电击的不适感大有缓解,他的思绪也顺遂流畅起来,现在已可以完全确认灯塔管理员的身份。就凭这股莫名其妙的风。
受赐者的能力千奇百怪,他的混账朋友占星师一抬手可以发出闪电,而这个守夜人能够驾御气流,想来也很正常。
只是混账朋友的话语记忆犹新,眼前的异国人,拥有能让占星师惊惧憧憬的力量,绝不只是操控一点清风这样简单。
副局长已认定对方是一个格外强大的受赐者,在愚蒙无知的古代被视作神力化身,地位尊崇更甚风帆群岛的世俗统治者,也就是如今的克宁皇帝。
他曾见过尊贵者的居所殿宇,上一代帝国皇室倒台后,人们涌向皇宫,推开雕饰如古典画的装甲门扉,穿过荒草汲汲的砖石前庭,到处是逃跑卫兵留下的枪支、勋章和帽盔。
喷泉池里飘着一面浸水的巨幅国旗,外墙吊挂的十九面旗帜在风里颤抖。
宫殿内,家具镶嵌的金银都已被撬下,长廊墙壁上王朝历代统治者的半身画像都被小刀裁下卷走。
副局长混在人群中,穿过六个狼藉一空的厅堂,来到御书房,这里是皇帝的办公所在,亟待处理的公文堆积如洪都的公寓楼群,蜘蛛在结网,潮湿湿润的纸盒上冒出蘑菇、苔藓和丁香。
在那张长桌后,他们看到了前朝末代皇帝的尸骸,身穿华贵的大红元帅军装,身体趴伏在桌面,左手耷拉下垂,右手攥着一支精工鲸油手铳,半颗头颅被爆裂的子弹打成碎渣,脸颊只剩下一个硕大的窟窿,没人知晓他长什么模样,连他的画像都已被洗劫。
当年的情势就是如此激烈,所有人都觉得君主制已是日薄西山,连皇帝都了无生趣选择自尽。
再然后,昔日摄政王,如今的护国公走进了宫殿,他和他的卫队占据了这处古老的权力心脏。
被商人雇佣来的殖民地土著民部队没有丝毫教养,身穿军装却毫无体面。
副局长目睹士兵公然在偏狭走廊里勾搭亲热,军官在绣金描银的进口羊绒地毯上屙粪,仆妇往细颈石膏壶里便溺。宫殿里充斥着洪水退去后腐烂淤泥的臭味。
后来的后来,海权战争结束,这些土著民士兵在一夜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谨慎乖巧的仆佣和威严冷漠的侍卫,仿佛是从公文堆里长出来的蘑菇和丁香一样突兀。
护国公柯文·埃温在公侯簇拥下穿过天鹅绒地毯,走上皇宫厅堂高处的古老王座,由五神教会的教宗与诸多大主祭主持仪式,为他加冕头冠。
最后,也就是几年前,副局长走进御书房,和皇帝柯文·埃温见面,看到他坐在当初那张桌后,前朝皇帝,柯文曾经的主君,册封他为摄政王的群岛统治者,就死在桌上。
没有脸庞的枯瘦头颅偏向一侧,血液在桌面蔓延如海,散落的器官碎片好似星罗棋布的岛屿。
柯文·埃温也被堆积如楼群的公文簇拥包围着,没有蛛网、蘑菇和苔藓,窗台的玻璃瓶插了一束郁金香。
时光在这间书房里格外漫长,就像凝结的松脂,把前代皇帝的血腥味封存着,似乎用力嗅闻依旧清晰可辨。
这便是尊贵者的世界。
副局长看着灯塔里的管理员,受赐者群体的生命是很短暂的,而此人依旧年轻,有着一张清晰的异域面颊,充满生命的活力,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
没人知道柯文·埃温活了多久,有人看到他出席国葬仪式,衰朽迟钝像是七十多岁,有人看到他接见外国使节,言谈风趣,措辞稳重,又像是四十来岁。副局长自己亲眼所见,御书房里的皇帝既不老,也不年轻,五十多岁的样子。
守夜人和皇帝太不一样了。
他被受折磨的病患包围着,住在比御书房还要狭小的灯塔里,时间在这里是流淌的,人声嘈杂,脚步匆忙,一张张面孔来来去去。
短短一小时,他就已看到十几个病患放下忧愁和块垒。灯塔最神秘的区域就是手术室,副局长目睹残疾人和重病患者被带进隔间,随后以健全人的姿态走出。
他恍然,奇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只是被遮蔽在平凡生活的表象下,显得毫不起眼。
维伦·珀尔的机械假肢技术,必然也起源于此。
副局长能观察出哪些病人对守夜人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哪些又已经是他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