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最后,壳碎了。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界限在哪?这很重要。
她再次握住瓦西里的手指,它又粗又长,指节凸出,他把指甲剪得极短,秃到肉里,这是为了方便干活,也方便干她,插到穴里不会弄痛她娇嫩的肉,不管往哪个方向用力都让她爽得发麻。
她的大脑对瓦西里有反应、有渴望。
在“假”的地方,她不饿、不渴,没有性欲,没有任何生理需求。这也合理,就像小时候玩芭比,我们从没考虑芭比的拉撒,因此不会在纸房子里给公主设计厕所。
但是,在“真”的地方,她有实感。当梅强迫她喝进去,她怕得直冒冷汗;听见另一个“美娜”叫床,她羞耻不堪;她逃跑狂奔,会累、会委屈地哭。
在假出租屋里,哪怕心知肚明男友是怪物的触须,她也只是懵懵的、怔怔的,并非她足够冷静,能像瓦西里一样对怪物面不改色,真正的原因是,她根本没有那么恐惧。
相比恐惧,她更想求知,猎奇与好奇是驱使人向前的源动力。
男友是什么?屋外黑漆漆的黑洞是什么?那个实体到底是什么?
你越想探索,你就不由自主地离它越近,你离它越近,你就能看得更清楚。你看到它,于是它也看到你,它会给你答案。
美娜知道它是什么。
是软黏黏的桌面,是成为纸、笔、书柜的器官,是一团肉,一些组织,它们包成一个密闭空间,就像细胞增殖成树枝,树枝攀接成树冠,树冠相触又互为蔓延,遮天蔽日,最后形成一个血肉织网般的包壳。
它温柔地吞噬她,为了让她感到安全,它将自己的一部分降维,化作她能理解的东西:出租屋、民宿,把她裹住,然后,摆好男朋友和老太太,它以为她会喜悦地受用,但实则非常蹩脚。
它也可以把自己化作成书房。
美娜不清楚,老师是被它拉入的,亦或是他主动进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凯恩绝对没预料她会进去,他绝对没想到他们会在它的肚子里碰面。
老师能看到它的本体吗?
老师知道自己身处一团暗无天日的血肉地狱中吗?
如果他能看到,为什么他如此淡定自若,为什么他还能继续写米基收容条例,这就是他想要的吗?这就是他下定决心探索的吗?
美娜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她听见喀啦喀啦的声音,像是一万只甲壳虫的背甲在墙角摩擦挤扭,又像墙体慢慢开裂,墙皮土块从缝隙一点点剥离掉落,非要说的话,像是某种生命正在蜕壳。
她摇摇头,发现瓦西里正古怪地看着她,他的脸上闪过不自然,用凶恶掩饰窘迫,低声斥责:“你干什么?别盯着我!”
美娜没有回答。她看向前台,老式座机静静躺在那,当她哭着跑进民宿,就应该用电话报警,但她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因为她看不见,她根本不知道有电话可以打。
只有理解了它的本质,才能看见它的原貌。
而现在,她要脱出了。
美娜走过去,拿起听筒,老太太仍然不动身体,只是斜她一眼。
瓦西里问:“你想回家了,你要给你丈夫打电话,是吗?”他甚至发出冷笑,似乎对她回归家庭这个决定嗤之以鼻。
她拨打中将秘书办,电话竟然接通了。
接电话的是托比。
作为乌利尔的秘书,他语气高傲威风极了,然而,当听到#53转入中将内线时,他陡然静了,安静片刻后,问:“怎么是你?”
美娜握紧话筒,她抬头看了一眼瓦西里,对方恰好也正在看她,对视的瞬间,瓦西里尴尬地转过头,刻意地冷哼。
美娜想,她很快就要和他告别了。
“辖区”是高维,每一条时间线都是它的一部分,每一个平行空间都是它降维的结果,是它不同角度的切片。
形象点说,假设有一个立方体。
菜刀切菜一样,我们平行切两片,两个平行面互不相交。它们是同一空间在时间轴上的移动,正如人随年月长大,一岁的美娜永远不会遇见十岁的美娜。
但是,如果一横切、一竖切呢?物理上,横截面和纵截面必然相交于一条线,横截面上的她在时空交错的钢丝线上行走,正如纵截面上的“美娜”也在那条线上。
更进一步,如果,很多个截面相交于一条线呢?
无数的美娜在平行时空中交错,她们一脚在原本的平面,一脚迈入另一个平面。她们在线上离散分布着,混淆在不属于自己的空间中。
一个空间只能有一个“美娜”。
想象一下,虫卵里有一只幼虫,壳破了,它流淌出来。
它应当回到卵里,但她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爬进一个错误的卵,而那只卵有自己的主人,正是乌利尔保护的“美娜”。
于是幼虫退了出来。
它漫无目的地爬行、寻找,也只会一遍遍重蹈覆辙、一遍遍试错。
它之所以找不到出生的卵,因为有一个和她一样错误的“美娜”鸠占鹊巢。那个“美娜”也不幸流了出来,而且占据了她的家。
美娜知道她是谁。
电话转接乌利尔,他似乎刚从睡梦中起来,声音有丝慵懒的困倦,低沉而性感:“这是深夜,女士,你想找我干什么?”
美娜深吸一口气,勇敢地开口:“我被困住了,阁下,我非常、非常、非常需要您的帮助…”
喀啦喀啦的动静越来越大,伴随着巨大的噪音,乌利尔的回话被淹没了,同时,破旧地毯的缝隙中涌出黑色泥浆,潮水般缓缓升腾。
假的民宿、假的出租屋,这些可怕又可笑的东西,竟是用来保护她的防线。当它们一一消逝,真正的地狱终于显露冰冷狰狞的面目。
黏稠的黑液多而浓,不仅从地面蔓延,还悄然自墙角与天花板滑落,缓缓缠绕住她的双腿。
瓦西里看不到这些异变,他只是默默盯着她,用余光,显然这个面冷心热的男人羞于直视她。
空气变得厚重而腐朽,美娜明白,有什么要崩塌了,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歪斜,地板像被拉伸的皮肤般鼓起又下陷,世界在一片泥浆中慢慢脱形。
前台、镜子、老女人、瓦西里,还有她自己,都将被黑泥淹没。
她眼睁睁看着它漫过腿、腰、胸口、下巴,尖叫起来。
这真是一股嘶声力竭的、难听无比的叫唤。
但瓦西里没有反应,他的动作停在黑泥接触到他的那一刻。他的身体、面容,甚至是眼角的微表情,全部停滞了,这不是一二叁木头人的游戏,就像他本来就是木头做的,一个披着瓦西里的人体模子。
虽然瓦西里听不见她的尖叫,但是,有什么其他东西被她叫醒了。
某种沉睡已久的意识悄然复苏,阴影深处,一抹模糊的轮廓缓缓凝聚,若隐若现,如迷雾中伸出的触角,无声无息,渗透进残破的空间。
美娜感受到那潜藏在黑泥下的目光,既非人也非兽,带着渴望与贪婪,默默窥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