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终於下定决心西迁的时候,又因为犹豫不敢在潼关与追来的高欢大军决一死战,竟想著撤退避其锋芒。”
“那时候又有人劝我,如今天子蒙尘,流离失所,正是忠臣义士奋起勤王、建功立业之时!我手握强兵,若首倡义举,登高一呼,必然天下响应!若此时中道退兵,恐人心离散,坐失良机,到时悔之晚矣!”
“可我不敢一一我怕了高欢那如日中天的兵锋,我怕死,我怕输,我怕葬送了贺拔家这最后的家底。”
贺拔胜嘆了口气,目光暗了暗:“等我惶惶如丧家之犬般回到州城,才发现侯景已经袭取了荆州,我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带著溃兵向南奔逃,幸得梁皇礼遇,这才保住残命。”
这位曾经叱吒风云的老將如今真的老了,六十多岁的年纪,不要说在这个时代,便是在现代科技导致人均寿命升高不少的现代,也已是高寿。
他在西魏,纵使有人神的些许眷顾,可那光芒也只是些微,完全无法像某些天之骄子领受的恩赐一样让他重获青春。
常年的征战、逃亡、忧愤,像一把无形的銼刀,把他曾经挺拔的身姿銼得有些楼,將他的精力消磨殆尽。
岁月和风霜终归是在他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跡。
贺拔胜拄著马,道:“我这辈子好像一直都在做选择,可偏偏好像都选错了。”
“李虎要我代替死去的弟弟主持关中大局,稳住那些桀驁的武川豪杰,我畏惧不能从,只推举了独孤信去安抚他们。”贺拔胜轻声说。
“皇帝与高欢反目,我不敢勤王尽忠,也不愿背叛朝廷去依附高欢,不成不就、首鼠两端,不过是个笑话。”
黎诚没有回应,贺拔胜又继续道:“高欢大军压境,我不敢西奔投靠皇帝,也不敢鼓起勇气与他一战,被打得如丧家之犬。”
“后来梁皇许我重归大魏,归来后被候景追杀的时候,什么延续贺拔家百年荣光的念头,什么建功立业一一我都已经看淡了。”
“我老了,人神的目光投不到我的身上,年轻时想要建立的伟业都成了镜水月,现在的我唯有一个想法。”
他的话语顿住。
黎诚注意到这个老人原本垂暮般的眼神忽然变了,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像一条一无所有的老狼一样凶狠。
敕勒族血脉中那股原始的、未被完全汉化的蛮性与凶悍在这个行將就木的老者身上猛然爆发出来,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孤注一掷的戾气!
“那就是杀掉高欢,为我兄弟报仇,为贺拔家报仇。”贺拔胜声音不高,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淬看足年的血与火:“为了这个自標,就算宇文丞相因我贺拔家的身份而猜忌我、提防我、甚至利用完我就捨弃我—我也无所谓!我只要高欢死!”
他拍了拍黎诚的肩膀:“你很好,好到我有点吃惊了,而且你还年轻,以你的能力,未来封侯拜相绝非空谈。”
“不必再跟著我了,我已经是冢中枯骨了,去李虎那边吧一一”贺拔胜轻声说:“他与我有旧,且確是宇文丞相的嫡系,当初我拒绝了李虎请我回关中的请求后,他便死心塌地追隨宇文泰。若在他手下,你更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河风卷著燃烧的灰烬和焦糊的气味掠过两人之间。
黎诚沉默著,目光从贺拔胜苍老而决绝的脸上移开,望向那仍在熊熊燃烧、逐渐分崩离析的浮桥残骸。
火光在他漆黑的瞳孔中跳跃,“我听闻锥子放在口袋里,锥尖必然露出来,不会长久埋没,又何必急於一时?”
他接过贺拔胜放在马上的大弓,抽出一支普通的羽箭。
搭箭,开弓,动作快如闪电。
强韧的弓臂在他手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弯曲声,瞬间被拉成一轮饱满的满月,弓弦紧绷,宛如琴弦。
他瞄著烈焰中的河桥浮舟,錚一声放箭。
弓弦震鸣,利箭离弦!
这一箭精准地命中了连看浮舟的铁索,清脆刺耳的金铁断裂声炸开,那根饱受烈焰摧残又被利箭重创的铁索应声而断!
以这一箭为引,烧了好一会儿的河桥仿佛多米诺骨牌一样开始崩溃散架。
断裂声、崩塌声、巨木砸落水面的轰鸣声.此起彼伏。
被点燃的浮舟率先失去了支撑,被狂暴的黄河水裹挟著,猛烈地撞击著邻近的浮舟。
整段靠近东岸的浮桥如同一条被斩断脊樑的巨龙,开始剧烈地扭曲、解体。
燃烧的船体、断裂的巨木,如同崩塌的山体轰然滑入浑浊汹涌的河水之中,溅起冲天的浪和浓烟。
“河桥断了!”
有人惊呼。
失去了这边的锚固点,整个浮桥的结构彻底失衡,另一边未被点燃的部分也受到巨大的拉力牵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由於这边扼死了桥口,对面的援军一直衝杀不过来,见浮桥断了,大势已去,另一边的將领立刻下令,迅速斩断连接燃烧著的浮舟的铁索,仓惶地向下游漂去。
他们此行的自的已经达到了。
横跨天堑的通道化为乌有,想要重新架设?在湍急的黄河上,那將是一个漫长而血腥的过程。
黎诚看也不看那毁灭的景象,將弓丟还给贺拔胜,朗声笑了笑:“贺拔將军!你知道吗?你一生或许做错过很多选择,但这次一一你终於做对了一个!”
他指了指自己,露出一个平静却夹杂著无与伦比的自信的微笑:“那就是我一一你给了我一个挑战你一步登天的机会,我自然也要回报你一—”
黎诚的笑容里没有狂与傲慢,也没有年轻人放狠话时候的生猛锐利,只有理所当然的平静,仿佛他说的是必然发生的未来。
“便用那贺六浑的项上人头,来换我大好前程。”
贺拔胜一阵恍惚,好像在面前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某位意气风发的故人一是大哥贺拔允那沉稳如山、足以託付生死的豪迈?
还是弟弟贺拔岳那锐气冲天、勇冠三军的英姿?
又或者是许多许多年前,那个也曾以材勇豪侠著称、意气风发欲要扫荡天下的—自己?
一阵强烈的恍惚感,如同黄河的浊浪般瞬间將他淹没。
“呵。”
他最后也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言。
黄河边热浪与水雾狂涌,贺拔胜又拍了拍这年轻人的肩膀,回头振臂一呼,纠结起了劫掠屠杀完毕的骑兵,准备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