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面无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膝盖,示意他继续。
黎诚话锋一转,声音沉凝了几分,“然东贼之强,亦是其弱。”
这里转折,黎诚瞧见宇文泰眼神忽然动了动。
“高王倚重六镇鲜卑,视其为根本。然六镇骄兵悍將,桀驁难驯,高王在时尚能压制,一旦恐生肘腋之患。”
黎诚坦然道。
“其治下汉人世家大族,表面恭顺,实则离心离德,不过镊於高王兵威,暂作委蛇。
且高王连年用兵,赋税苛重,河北之地,民怨已有沸腾之象。此为其一。”
“其二,高王看似雄踞东方,实则腹背受敌。北有柔然狼顾,南有梁国萧衍虎视“萧衍虽垂垂老矣,但其子侄辈未必无中原之心。”
宇文泰敲击的手指停了下来,道:“那依你之见,我西魏当如何?”
“守关中之固,联梁以分其势,待其內乱,伺机东出!”黎诚斩钉截铁:“关中四塞之地,山河表里,易守难攻。”
“丞相励精图治,整伤吏治,劝课农桑,根基虽薄,却在扎扎实实地打牢。此乃根本!高欢欲速战速决,而我西魏,恰恰需要时间。”
这番话,点明了东西魏各自的优劣態势,更隱隱契合了宇文泰心中“深根固本,以待时变”的战略构想。
宇文泰的神色终於有了明显的变化。
“时间”宇文泰低语重复著这两个字,目光投向帐顶摇曳的灯影,仿佛穿透了营帐,看到了更加渺远而沉重的未来:“却如你所言,然时间於我亦是最大的敌人。”
他的声音陡然转沉,带著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凝重,“虎牢关在即,此战无论胜负,我关陇子弟的鲜血都將染红这片土地。贺拔公老矣,诸將虽勇,然———””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铁块沉沉压在帐內。
黎诚清晰地感受到了宇文泰的未尽之言一一兵源!
果然如此!
这才是宇文泰深夜召见,愿意听他一个汉人高谈阔论的真正目的!
宇文泰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黎诚脸上,锐利如鹰隼:“我且问你,我魏根基浅薄,武川旧部凋零,鲜卑子弟死伤难继。”
“此战之后,时间何来,兵源何来?我——·耗不起!
帐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宇文泰略显粗重的呼吸和灯爆裂的细微声响。
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压力笼罩著黎诚。
黎诚缓缓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著烛烟与泥土的微呛味道,直衝肺腑。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那张粗糙的木案前,案上摊开的地图清晰地描绘著东西魏对峙的犬牙交错之势。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代表关中平原的位置。
“丞相所虑,如泰山压顶,亦是大魏存续之命门。”
黎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武川子弟,死一人则少一人,如涓滴之水,难挡江河奔涌之势。”
他的手指顺著地图上的山川走势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广的关中平原、陇右山地,甚至更南方的巴蜀边缘。
(註:此时西魏势力尚未完全控制巴蜀,但黎诚意指其辐射范围)
“关中千里沃野,八水绕长安。陇右山塬起伏,民风彪悍。更有——这关陇大地之上,世代生息繁衍的万千汉家子民!”
黎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近乎炽热的穿透力,“他们难道不是兵源?丞相!他们难道就甘心世代为牛马,永无出头之日?”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直射宇文泰:“高欢以六镇鲜卑为基,视汉人为牛羊,取其膏血而轻骨,此乃取死之道!”
“丞相欲图强西魏,为何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为何不能——以汉补胡,胡汉一体,再造大魏根基?”
黎诚相信,如果宇文泰本身没有这个想法,绝不会容他说到这个程度。
看似是宇文泰在问他,实际上也是宇文泰在用他试探解放汉人军权的可能。
可宇文泰表现却绝不满意,他盯著黎诚,假意露出惊容,仿佛下一刻就要將这个大胆狂徒拖下去砍了。
“李智灵,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鲜卑贵胄,岂容汉人执戈?军国重器,岂可轻授外族?”
黎诚只轻轻嘆了嘆,面上无有恐惧:“丞相!洛阳陷落,帝室蒙尘,今日之大魏,是丞相於残垣断壁中一手擎起!当此存亡绝续之秋.
他嘆了口气,转过头去,做出遗憾的模样,道:“若高欢破了边境,又谈何胡汉呢?
,宇文泰只看著他,眉头越拧越紧。
“而今之计,唯有將关陇大地上所有能战、敢战、愿战之士,无论胡汉,皆纳入磨下,拧成一股绳,方有败高王,再造大魏的可能!”
“开府兵,募良家!”
黎诚斩钉截铁地吐出这六个字。
“精选关陇健儿,无论胡汉,凡身强力壮、弓马嫻熟者,皆可入选!”
“授其田亩,免其赋役!使其战时为兵,披坚执锐,衝锋陷阵;閒时为农,耕种田地,自给军粮!”
“府兵之田,即其家业,保家即是卫国,卫国方能保家!”
黎诚看著有些心动的宇文泰,继续道:“如此,兵源何愁枯竭?鲜卑贵胃子弟是精锐,是骨干!而广大的关陇汉家健儿,便是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滚滚兵潮!”
“他们不再是流民,不再是佃户,他们是府兵,是战士,是拥有自己田產、守护自己家园的战士!”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帐外无边的黑夜:“丞相!关陇豪强,汉家大户,他们缺的不是钱粮,缺的是一条通天之路!”
“一条能让他们子弟凭军功封侯拜將、光耀门的通天之路!”
“开府兵,募良家,便是给了他们这条路!”
“他们必將倾尽全力支持!届时,兵源、粮餉、地方根基,三者齐备,大魏根基何愁不固?何愁不能与高欢爭雄於天下?!”
宇文泰看著黎诚,眼神中如同沉寂的火山,酝酿著即將喷发的炽热熔岩。
黎诚所描述的与他閒暇时所想问题几乎完全一样一如何在鲜卑本族兵源日渐枯竭、难以支撑长期大规模战爭的情况下,既维持一支强大的军队,又不至於彻底压垮脆弱的地方经济,还能获得地方势力的支持?
这汉人李智灵所提出的府兵制简直就正中自己改革的思路!
简直简直·就像另一个走在自己前方,已经走出確实可行道路的自己!
那是一条融合了鲜卑部落兵制传统、汉族农耕文明根基和军功爵位激励的崭新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