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行省的菲尔柯平。四十九灵母信仰中,身处“认知”因素,守望“繁衍”的灵母菲尔嘉与昔日北地先民们的约定之地。繁衍之地。流通之地。
近来城中街头巷尾流传的新鲜事,其一是关於某个每七天作案一次的可怕歹徒“食人脑者”的。
其二就是,西北行省最有实力的商会之一,“旋转金”的那位传奇女主人,一反常態地组织了一场奇怪的寻宝之旅,並和每一个参加者都在行省督府派来的专员见证下,签订了合法有效的“生死自负”的合约。
第一桩新鲜事至今尚无定论,但第二件新鲜事,在今天得到了一个结果。
而这结果又开出了更多让人兴奋的新消息来。
许多视线都聚焦在那几辆沿著白樺林大街缓缓驶入“旋转金”商会的马车上。
毕竟有不少人都知道了,一群从翠羽行省来的“麋鹿佬”——西北行省的人们就爱如此调侃这些生活在林木丰沛的翠羽行省的南方人——打著贝尔曼家族的名號,已经提前几天抵达了菲尔柯平。
所有知道这个消息,且能偷得空閒的人,早已潜伏在白樺林大街的各个角落,期盼著从“旋转金”里传出一些能让他们在夜晚博得无数尊敬与艷羡目光的动静。
而这桩大新闻的女主演,“旋转金”商会的女主人,珂赛特·斯匹兹,此刻依然穿著她那身干练的猎装,坐在会客大厅的主位上。
女主人微微抬著下巴,一只手斜倚扶手,歪著脑袋,显出一种略微疲惫,却又足够从容有余的姿態;像是在雪地寒风中摇曳的一尊火炬,看似烧得並不旺,但倘若她乐意,又能时刻直指高天,展现自己的灼热与滚烫。
两位强壮的雪裔战士分侍在她身侧,仿佛两座沉默的图腾,单从他们的身材与眼里的精光就能明白,当场闹事绝非一个明智的选择。
比尔克·施勒登开始后悔接下贝尔曼家族的这份委託了。
但他能拒绝吗?这位长相比一只歪鼻子驼鹿还要抱歉的律师先生,若不是靠著一分自己的勤勉,与九分贝尔曼家族的投资,又是如何走到“凯尔基市金牌律师”这一步的呢?
施勒登先生非常有自知之明,因此他不遗余力地借著这一身份,在翠羽行省击败了一个又一个对手——个个都比他长得英俊——真该死。
数不清的成功让他也开始以为,自己完全能够胜任这次委託。
在隆隆的蒸汽怪物驮著铁棘帝国向美好的未来飞奔时,总有人得被甩下——人们总会需要律师,需要他们剪断那些倒霉蛋身上捆缚的绳子,免得把更多人拉下地去。
要按那些旧时代的老爷们的排资论辈方法,他一个金牌律师恐怕比起眼前这个女人的级別还要高呢。
贝尔曼家自从得知了安塞姆参与了那场生死自负的冒险之旅后,就向他们的金牌律师提出了“来见一见『旋转金』”的委託。
在比尔克得知安塞姆·贝尔曼死在了旅途中时,他毫无疑问是欣喜若狂的;即使这条糜烂的蛆虫不过是贝尔曼家族里被放弃掉的一条,但一个“贝尔曼”死在了西北行省,还恰好死在了“旋转金”组织的寻宝之旅里。
有些人就是如此:对他们而言,死掉比活著有价值多了;就算放眼人类发展的歷史进程,死人也是相当富有价值的一种交易品。
借著这个机会,贝尔曼家可以將它们的卵產进西北行省的白樺树里,孵化出令人作呕的蛀虫来;毕竟即使翠羽行省林木丰沛,足够它们盘踞一代又一代,蛀虫脑子里想的也是“远远不够”。
至於跟过来的那个臭美的鰥夫——算他运气好,在被伊尔玛夫人弄垮以前就摆脱了那个祸害;他在听到那个老女人死掉的消息时就差原地开始跳舞了。
殊不知这个空有皮囊的蠢货早在他们的计划里,就会在离开菲尔柯平的第一时间,变成一页自愿转让伊尔玛夫人名下所有財產的薄薄纸张。
比尔克早都想好了,到了那时候,他要亲自砍烂这蠢货的脸。
但是直到他仔细检阅了那些所有的文件与资料——施勒登先生敢保证,假如他的眼睛变成太阳的话,绝对能透过放大镜把那些该死的文件烧穿;他才赫然发现,饶是他准备万全,“旋转金”也绝对不是一个他能挑战的对手。
西北行省省督府特派专员的公证、签约现场的相片、“旋转金”就寻宝队成员死亡的事件向菲尔柯平市政厅呈递的报告、清白的证人“贝緹娜·塔恩巴赫”做出的有力证词……
尤其是那个蠢笨如猪的安塞姆·贝尔曼还在“生死自负”的合约上留下了贝尔曼家特有的印记。
“还有疑问吗?”
女主人略带沙哑的声音自他头顶响起。
“金牌律师”抬起头来,正巧看见她漫不经心地抬起一条修长的腿,划出一道旖旎的弧线后轻轻搭在另一边的大腿上;这女人甚至还无意地转了一下脚尖,靴子上豆大的反光像萤火虫般在律师眼里一晃。
比尔克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大喊:
“我有异议!”
他听见身后跟著的那些同行者对满头大汗的他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
“您与诸位寻宝者的合约固然具备法律上的效力,”律师不断提高著自己的音量,期盼这能让自己身上的毛一根根竖起嚇倒对方。“但……呃……”
他很想指控对方谋杀,但施勒登先生毕竟也是曾经努力过的人,很清楚一旦发出指控意味著什么。
铁棘帝国的律法与铁棘的刺一样,用来伤害別人固然有效,反弹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也一样可怕。
“你就是谋杀了他们!”
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如箭矢般直射珂赛特·斯匹兹;但在那箭命中女主人之前,率先把可怜的金牌律师射了个透心凉。
比尔克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扭头,看向那个大喊的男人;这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人长得颇像一只神气的金雕,狮子似的鬢角连著下巴上的胡茬,走在街上绝对能让一群热衷於所谓“成熟气质”的女孩尖叫。
可惜他长了张嘴巴。可惜他的脑子比鸟儿还要小——伊尔玛·休本夫人最爱这样的宠物。
那个坐在地上能扫雪的老太婆,就像养鸟儿一样养著这些赏玩用的蠢货;却毫不体谅可怜的比尔克在她弄死这些鸟儿时,要多大力气为她开脱。
那个英俊的男人下一刻就掏出了一张丝巾,开始掩面发出难听的嚎哭声来,教比尔克恨不得把他连著他那身皮囊一起撕个粉碎。
“意思就是,你在向我发出指控囉。”珂赛特淡淡地开口,然后移了移眼睛。
她那群得力的法律顾问与商业顾问,便依次拿著那张作为重要证物的老相片,与菲尔柯平市政厅、治安署联合署名的意见文书,一件件、一个个上前开始了展示与说明。
末了,其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绅士轻飘飘地掷来一句:
“鑑於您发出的指控,我们商会將不日上报省督府及大法院;届时还请各位准时到庭。”
“这……我想这里存在一点小小的误会,”比尔克一边开口解释,一边在心里把这头蠢猪剁成了一滩拌越橘酱和土豆泥的肉丸子。“还请各位体谅,法尔柯先生也是深感丧妻之痛,一时间才……”
“噗嗤。”
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金牌律师环视四周,目光锁定在了珂赛特身侧坐著的三位奇怪的宾客——三位所谓的证人身上。
坐在最外边的是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灰发男人——让比尔克很想撕烂他的脸的那种——一双橄欖石色的眼睛认真地平视著桌子对面空空如也的座位,一只奇怪的盒子放在他身前的桌面。
接著是两个小孩。一个红头髮的男孩儿,头上箍了一副风镜,正撑著半边脸颊读著一本大部头;另一个亚麻色头髮的女孩儿——那个做出证词的“贝緹娜·塔恩巴赫”,面前同样摆著一本厚厚的书,一条柔顺的髮辫狡猾地遮住了她的唇角,让敏锐的金牌律师没法判断那声嗤笑的具体来源。
比尔克眼珠一转,然后开口朝那名自称学者的男人开了口:
“说起来,我想请教一下这位证人先生……”
然而对方依然专注地看著桌子对面的天鹅绒椅面。
“赫洛先生,”金牌律师尷尬地等待了良久,还是主座上的珂赛特·斯匹兹开了口。“这位……律师先生,想要和您谈谈。”
“哦,好的。”学者迅速转过脸来,彬彬有礼的微笑无可挑剔。“您有什么问题?”
“听闻您是一位尊贵的学者,在落难途中结识了寻宝队的成员……不知您究竟是出身哪所理术院,又隶属於哪一学派?”比尔克挑选著用词问道。
既然与珂赛特·斯匹兹有合作关係,那么他很有可能会说自己是鬱金香学派的;
如果他顺著说自己隶属於研究地质地貌的安榭拉特学派,比尔克也有把握戳穿他;
再不济对方要是报了熔金学派、苜蓿学派之类的也无妨,借著贝尔曼家族的关係,他已经调查过西北行省理术院的大部分学者的名號……
“我出身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那个叫做赫洛的学者笑了。“隶属於睡莲学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