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宣传队员继续喊道:“地是谁在种,地里的收成就归谁所有!不管是自家的田,还是租种东家的田,只要是你流的汗,打的粮食就你先吃饱!”
“等秋收完了,咱们再一起丈量土地,公平分配!保证人人有田种,有饭吃!”
这消息如同春雷炸响,瞬间传遍江南水乡。无数农户热泪盈眶,跪地磕头,高呼“青天”、“元首万岁”。他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辛苦一年的收成能全部归自己所有。
那些原本在战乱中溃散、逃入山林湖泊准备落草为寇的散兵游勇和小股土匪,听到这消息,又见大同军精锐四处清剿,军纪严明且战力强悍。
本就军心涣散,如今再一衡量,当土匪朝不保夕,而投降不仅能活命,还能分到土地当个安分百姓……这选择并不难做。
于是,一股股小武装纷纷丢弃了简陋的武器和刚扯起的旗号,走出山林,向当地的大同军或政府投降,第一句话往往是:“官爷……我们投降……那个……地……还能分吗?”
在大同军强大的军事压力和前所未有的惠民政策双重作用下,不到一个月时间,整个南直隶地区的秩序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市井渐渐繁荣,乡村重现炊烟。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带着它特有的残酷与希望,坚定地碾过旧时代的废墟,蓬勃生长。
大同十二年,九月十八。
秋意渐浓,但扬州城的空气却灼热得仿佛盛夏。若说刚刚易主的金陵城是在战火余烬中艰难恢复生机的伤愈者。那么此时的扬州,则更像一个正值壮年、气血奔涌的巨人,每一寸肌理都迸发着近乎狂暴的活力。
自大同社主导开海及鼓励产业以来,这座位于长江与运河交汇处的古城,便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蜕变,早已超越了它“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的旧日容颜,成为整个东方乃至世界都为之侧目的手工业心脏与贸易熔炉。
运河上,舳舻千里,帆樯如林。吃水极深的远洋海船与灵巧的内河驳船交织穿梭,号子声此起彼伏。码头上,工匠们喊着号子,川流不息地将来自吕宋的稻米、暹罗的木材、天竺的、波斯的地毯、乃至欧罗巴的钟表呢绒卸下,又将一捆捆光泽亮丽的丝绸、一箱箱洁白细腻的瓷器、一匹匹结实耐用的“南京布”装运上船,输往四海。
面对爆炸式增长的人口和产业,前任南直隶巡抚罗伟力排众议,做出了一个极具魄力的决定:拆墙扩城!如今,原先城墙的位置已被宽阔的、铺设了碎石子并计划铺设铁轨的“环城大道”所取代。
城市向着四面八方无节制地蔓延,新的厂房、仓库、住宅区如同雨后的蘑菇,一夜之间就能冒出一片。烟囱如同森林般拔地而起,不分昼夜地向天空喷吐着混合了蒸汽和煤烟的浓雾,将天际线染成一片灰蒙蒙的工业色,却也赋予了这座城市一种粗粝而强大的力量感。
走在扬州的街道上,宛如步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万国博览会。金发碧眼的英格兰商人、戴着宽边帽的荷兰船长、葡萄牙水手、穿着朝鲜服装的商贾,以及小心翼翼打量着一切的日本商人随处可见。
甚至还能见到裹着头巾的阿拉伯驼商和来自中南半岛的黝黑面孔。语言的嘈杂、货币的多样、服饰的奇异,构成了扬州街头最日常的风景。
这些远道而来的冒险家们,很快就被这座城市的开放和富庶所震惊。更让他们狂喜的是——他们这些“番商”,竟然被允许在这里购置房产和店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建立永久性的商馆和据点。
能做远洋贸易的,无一不是胆大心细、资本雄厚的狠角色。他们迅速将船上的香料、象牙、白银等货品出手,然后便开始疯狂地购入土地和产业。
商业嗅觉更灵敏的西方海商,他们觉得与其每次都费巨资采购昂贵的赛里斯成品丝绸,不如就在这里投资设厂,纺织出来再带回本国,这样成本更低,利润更高。
扬州,重工业区。
巨大的厂房鳞次栉比,高耸的烟囱永不停歇,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的焦味、热金属的腥气以及蒸汽泄漏的嘶嘶声。铁轨如同血管般深入厂区,满载着煤炭、铁锭和成品的机车头喘着粗气来回奔忙。
星辰蒸汽工坊内部,景象更是震撼人心。巨大的天轴在屋顶纵横交错,通过密密麻麻的皮带将动力传输到每一台机床上。
蒸汽机是这里绝对的主宰,驱动着龙门刨床发出沉重的轰鸣,车床飞旋切削出耀眼的金属碎屑,铣床精确地雕琢着复杂的构件。
而在车间最核心的位置,一台如同史前巨兽般的庞大水压机正在工作。它是孔成咬牙耗资五万两白银从长安机器厂购得的镇厂之宝。炽热的铁坯被送入巨大的模具中,随着工人扳动操纵杆,高压水流驱动着巨大的压头缓缓而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挤压声。
“哐!!!”
一声沉闷的巨响,地动山摇。仅仅一次冲压,一个需要熟练工匠反复锻打数日才能成型的蒸汽机气缸毛坯,便如同被无形巨手捏塑的泥巴一样,瞬间成型!
紧接着,工件被吊运到一旁的抛光机上,巨大的砂轮摩擦出耀眼的火,很快便呈现出光滑的内壁。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工坊主孔成激动地抓着一旁师弟孙星的胳膊,眼睛因为连续熬夜和过度兴奋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十五分钟!只要十五分钟,就组装起来,就是一台完整的蒸汽抽水机!半个小时就能下线一台蒸汽纺织机!值了!那三十万两的贷款,压上全部身家,都他娘的值了!”
当初决定倾家荡产、甚至不惜以工坊和刚买的宅子做抵押,向扬州发展银行贷出这笔巨款时,孔成至今心有余悸。那台水压机运来时,他看着那庞然大物,心疼得直哆嗦,五万两白银啊!但此刻,这“铁怪物”表现让他知道一切都是值得。
孙星满脸钦佩,声音带着颤抖:“师兄,当初你和冯远师弟说要搞这套全蒸汽动力的流水线,我……我差点以为咱们师兄弟要一起跳运河了。现在看来,还是你有魄力,有远见!
现在订单都排到三个月后了,照这个效率,三年能回本,这真是一座能传家的金山啊!”
正说着,工坊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卫兵的问候。很快,一个穿着深灰色大同社制服、年轻人走了进来,正是扬州府工曹官员武锋。
孔成不敢怠慢,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堆起热情而恭敬的笑容:“武工曹,什么风把您给吹到我这小庙来了?快请里面喝茶!”
武锋摆了摆手,直接切入主题:“孔老板,客套免了。元首府紧急命令,采购一千台标准型号的蒸汽抽水机,用于江南水利建设和排涝垦荒。你的工坊,最快需要多少天能全部交付?”
一千台!孔成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强压住激动,大脑飞速计算: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原材料供应跟得上的话……他深吸一口气道:“武工曹,我们星辰工坊必尽全力!十天!给我十天时间,一定保质保量完成!”
武锋点了点头道:“好。给你十二天时间,必须保证质量。价格按市价,每台定价二百二十两白银。能否接受?”
二百二十两!虽然比零售价略低,但这是整整一千台的超级大订单,几乎没有任何销售成本和风险!
孔成道:“接受!完全接受!能为元首分忧,是我等的荣幸!就算不赚钱,这任务也一定圆满完成!”
武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似乎对这种表态早已习惯:“好。明日带上你的印章,来扬州府工曹署签正式契约。预付五成定金,验收合格后付清尾款。”
武锋一走,工坊里瞬间炸开了锅!
“师兄!二十多万两的订单啊!”冯远激动地满脸通红。
“这是用来恢复江南农业的!一千台只是开始,江南那么大,水网纵横,需要多少抽水机?五千台?一万台?”孙星已经看到了无限光明的未来。
孔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道:“冯远师弟!你亲自盯着生产线,每一台机器都必须严格检验,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孙星师弟!你马上去劳工市场,再招一百个熟练工!不,一百五十个!从今天起,全体三班倒!工钱按规矩给足,伙食给我加上肉!告诉大家,干好了,年底人人有重奖!”
“是!师兄!”两人异口同声,干劲十足地冲了出去。
不仅仅是“星辰工坊”,几乎整个扬州,乃至接到消息的北方长安、燕京等工业区的机器制造厂,都同时收到了大同社工业署雪般飞来的订单。抽水机、纺织机、小型机床、农具,铁质工匠,布匹等订单,涵盖了生活生产的方方面面。
资金的源头,正是来自对江南士绅阶层彻底清算。他们两百多年盘根错节积累的财富,大航海时代吸纳的金银。
它们原本是地窖里发霉的银锭、夹墙里的金条、成箱的珠宝古玩、仓库里的绫罗绸缎,现在被大同社以铁腕手段取出来。一个月时间,大同社弄到价值两千万两黄金白银。
它们化作滚滚洪流,通过大同社控制的钱庄和财政系统,精准地注入到北方的工业体系当中。
江南两百年积累资本,在这一刻,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成为了工业资本的养份,成为了滋养大同社旗下重工业、轻工业疯狂生长的最强效肥料。
巨大的需求和丰厚的利润,刺激着每一个作坊主敏锐的神经。他们疯狂地扩大产能,兴建新的工坊,争相购买最新的机器设备,迫不及待地想要在这场饕餮盛宴中分得最大的一杯羹。
机器的轰鸣声从未如此响亮,烟囱的浓烟从未如此浓密。一个以钢铁、蒸汽和资本为驱动的新时代,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这片的土地上隆隆向前,不可阻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