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量是真,但代价也是真。”高俊叹了口气,眼中露出一丝被现实打击后的清醒,“而且,我们这点成绩,和江南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江南传出亩产千斤,最开始高俊是不相信的,他种了几十年的地,还能不清楚一个土地最高产能是多少,哪怕江南最肥沃的土地也不可能亩产千斤啊,除非是种土豆,红薯,后面他找了江南来的农户代表询问过,才又被打击到了。
他们在北方用尽各种方法浇水,南方就根本不缺水,他一亩土地施了十几斤的肥料,也不过增加了100多斤的产能,结果南方哪怕不施肥也能轻轻松松上300斤,施了肥,一亩地居然有600多斤,这让他第一次察觉到双方之间种地之间的差距,这已经不是他能力所能弥补的了。
而在土根他们郁闷之时,陈子龙过来询问了他们,元首对他们说了什么?
高俊苦笑道:“元首对我等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弄出亩产两石田地不满,认为我们这是在浪费。”
土根叹口气道:“不只是在浪费还有欺骗他的意思。”
“即便如此,孟津的实验也并非全无意义。至少我们探明了中原土地的部分潜能,知道了鸟粪石这等肥料的奇效。若能广开肥源,或找到替代之法,未必不能逐步推广,可以极大的提高粮食产能。”
陈子昂想要凭借“农场制”做出一番政绩的念头仍未完全熄灭。然而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鸟粪石依赖海运,价格高昂,如何能普惠北方?
高俊摇头叹道:“难,太难了。北地贫瘠,天时也不如南方。或许我们不该只盯着粮食亩产这一条路。发展养殖业,种植经济作物,才是更适合北方的出路。”
想到江南亩产千斤的冲击,陈子龙内心也动摇了,三倍的差距如同一道天堑,让人心生无力。他最终叹了口气,对高俊道:“既如此河南的农事,便多依你的想法来尝试吧。”
但他推广“农场制”的决心并未改变。一方面,这是他主导的政策,若能成功,便是他仕途上最坚实的政绩。
另一方面,集中化的农场也确实能更方便地调配人力物力,兴修一些他构想中的水利工程。
只是,元首今日的态度无疑是一盆冷水,让他意识到此事若不得中枢支持,必将寸步难行。
思前想后,陈子龙决定去寻总理大臣刘永。
次日,他便前往刘永府邸,将孟津之事和元首的训示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他苦着脸道:“伯衡,我此举也是无奈。近年来北地旱灾频仍,民间颇有怨言,甚至有些前朝余孽暗中散播谣言,说我大同社杀戮过甚,有干天和,才致灾祸连连。我本想着造出一个‘祥瑞’,一则振奋民心,二则堵住那些宵小之口,谁知弄巧成拙,反惹元首不快。”
刘永气愤道:“亏得他们还有脸说当年的,我大同社会兴起,北方早已赤地千里,饿殍遍野,那个时候大明又可曾有过作为?
而后他又说道:“你这想法是好的,只是执行差了,你把鸟粪石全部集中在一县,一地的粮食增加了,河南行省总的粮食确实在下降,如此费力不讨好,以后还是别做了。”
陈子龙心中一惊,连忙称是,然后脸露忧愁道:“我就是担心元首会因为此事,限制农场制度的发展。”
刘永话锋一转,又道:“放心,这些年北方的灾荒,集中力量抗旱救灾,此乃正理。没有农场组织,单门独户的农户确实难以抵御大灾。元首并非不赞同农场制度本身,只是不喜你这种急功近利、弄虚作假的做法。做事须脚踏实地,循序渐进,有了差错,改正便是。农场制利大于弊,这一点,我与元首皆有共识。”
听到刘永这番表态,陈子龙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只要能得到这位总理大臣的明确支持,他的政策便有了继续推行下去的底气。
他郑重拱手道:“有伯衡公此言,便放心了!我定当吸取教训,脚踏实地,将农场制稳妥推行下去,绝不辜负元首与伯衡的期望!”
翌日,刘永来找到徐晨道:“元首,听闻昨日您召见了河南来的高俊、土根几人,就孟津县农事,有所训诫?”
徐晨严肃道:“伯衡,你消息倒是灵通。不错,我是斥责了他们。亩产两石?听着光鲜!可他们用了多少民力?耗费了多少本该分摊各处的鸟粪石?这分明是拆了全省的台,垫高他一县的脚,搞‘盆景’工程,弄虚作假的祥瑞!
我大同社起于微末,凭的就是务实。若都学着他们这般投机取巧,欺上瞒下,与明朝末年那些大搞‘胡表功’、这与粉饰太平的蛀虫有何区别?此风绝不可长,必须严厉刹住!”
“元首,您所言极是,此风不可长。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诚恳地看着徐晨道:“自您当年在陕甘初创‘抗旱会’至今,整整十五年了!北方这片土地,就几乎没彻底风调雨顺过,大旱连年,蝗灾、雹灾亦不时而至。我大同社上下,从您到我,再到高俊、土根这些扎根地方的干部,哪一个不是绷紧了弦,将抗旱救灾视为头等大事,拼尽了全力?”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加重了几分道:“这十五年来,我们挖渠打井,推广新种,组织互助,千方百计才勉强保住北方粮食未有大规模减产,未曾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剧。这其中艰辛,您是最清楚的。
高俊、土根他们想做出成绩,方法固然错了,急躁冒进,但其本心,未必不是想告诉天下人,即便在这旱魃肆虐之地,只要肯下死力,地也能多打粮食!他们是想给连续抗灾十五年、已身心俱疲的同僚和百姓们,打一剂强心针啊!”
刘永继续道:“再者,他们的做法固然代价巨大,不可推广,但客观上是否也证明了一件事?即便是北方的土地,只要肥力能跟上,产能仍有极大的潜力可挖!这至少告诉我们,增产的路子没有错,错的是目前代价太高。
那我们接下来的目标就非常明确了:不是否定增产,而是要想办法,要么找到更便宜易得的肥料替代鸟粪石,要么就想方设法大幅增加鸟粪石的输入。我们找到了一条虽然艰难但却正确的方向,这本身,或许就是孟津试验最大的价值。”
他最后恳切道:“元首,对于这些在抗旱一线苦苦支撑了十几年的人,现在需要一点鼓励,哪怕只是一个点头,肯定他们的方向是对的。过于严厉的斥责,恐怕会寒了人心,挫伤了这份难得的积极性啊。”
徐晨沉默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萧索的冬景,良久,他缓缓吁出一口气,脸上的严厉终于化为一抹复杂的苦笑道:“罢了,天下十五年大旱,大家都不容易。方向没错,积极性更不该打击。不过你盯着一下地方,发展农场还是要以农户自愿为主,他们想退出,地方上不得阻碍。”
集约农业的农场制度,肯定是未来的发展趋势,他只是担心陈子昂他们急功近利,弄一些虚假的成绩,但如果现在就这样打击他们,又有可能让他们觉得,自己也反对农场制度,这又不符合他的心意了。
果然是想把握一个度是最难的,大家最容易做的还是走极端,看来有些该交的学费少不了。
“遵命!”刘永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