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公河沿岸的一处简陋渡口。
空气潮湿而粘腻,混合著河水的腥气、腐烂植物的酸味和柴油的呛人气味,形成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独特味道。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炙烤著大地,连风都是热的。
高刚蹲在一排快要散架的竹棚阴影里,假装在整理自己脚上那双沾满红土的廉价运动鞋。他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背上,但他的眼神却像猎鹰一样,警惕地扫视著渡口上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那些皮肤黝黑、眼神麻木的船夫,那些背著巨大行囊、行色匆匆的过客,每一个都可能是潜在的危险。
这里是法律的真空地带,是人性的蛮荒丛林。
相比於他的紧张,莫一就显得过分悠閒了。
他靠在一根布满了蛛网的柱子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叼著一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甘蔗,不紧不慢地嚼著。他的目光散漫地落在浑浊的河面上,那副姿態,不像是在等一个隨时可能带来杀身之祸的情报贩子,倒像是在等一艘带他去下游村镇赶集的渡船。
高刚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心里那股子憋闷又涌了上来。
这小子,到底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压根就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从昨天在指挥部见到那群活宝一样的兵,再到今天跟著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儿子还沉得住气的年轻人深入险境,高刚感觉自己这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职业认知,正在一点一点地崩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渡口的人渐渐稀少。
就在高刚的耐心快要被这该死的天气消磨殆尽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渡口的另一头。
那人中等身材,皮肤晒得黝黑,穿著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一条宽大的迷彩裤,头上戴著一顶破旧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他走得很慢,步子有些拖沓,看起来就像个常年在这里混生活的本地人。
高刚的神经瞬间绷紧,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腰后。
那个身影在渡口边停下,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竹棚下的两人身上。他犹豫了片刻,这才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就在高刚准备开口对暗號时,旁边那个一直懒洋洋嚼著甘蔗的莫一,突然站直了身体。
他吐掉嘴里的甘蔗渣,脸上露出一个熟稔的、甚至带著几分笑意的表情,衝著来人招了招手。
“老方!好久不见!”
这句熟络的问候,像一道惊雷,在高刚耳边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保持著半蹲的姿势,眼睛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看著莫一,又看看那个同样愣在原地的线人。
来人,正是他此次冒著巨大风险要接头的,潜伏在金三角多年的顶级线人——方新武。
方新武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种开场。他脸上的警惕和戒备瞬间被一种错愕所取代,他下意识地抬起帽檐,看清了莫一那张脸,足足愣了两秒,隨即,那份错愕又化为了一种哭笑不得的瞭然。
“没想到是你啊!”方新武嘆了口气,那语气,像是抱怨,又像是认命。
高刚的下巴已经快要合不拢了。他机械地转过头,看著莫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问號,那表情仿佛在说:这你也认识?
莫一耸了耸肩,没解释什么,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让高刚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急速飆升。
“上车!先回去再说!”方新武没有再耽搁,他迅速恢復了专业的状態,压低声音,冲两人使了个眼色。
三个人快步离开渡口,钻进了一辆停在不远处树荫下的、外表看起来破旧不堪的丰田皮卡里。
方新武熟练地发动汽车,皮卡发出一阵抗议般的嘶吼,摇摇晃晃地匯入了尘土飞扬的土路。
“你们胆子也真够大的,就两个人敢跑过来。”方新武一边开车,一边透过后视镜看著后座的两人,“最近这边风声很紧,糯卡的胆子越来越大,连军方和警察的车队都敢动手。那帮傢伙现在就是一群疯狗,逮谁咬谁。”
高刚迅速进入工作状態,沉声问:“案子的情况,你掌握了多少?”
“消息已经传开了,但版本很多。有说是黑吃黑,有说是误杀,但圈子里真正懂行的都知道,这就是赤裸裸的陷害。”方新武的视线扫过路边几个人,然后语气变得凝重,“现场甚至没有过多的偽造。我查到一点线索,这件事,可能跟糯卡手下一个叫『桑吉』的头目有关,但现在还只是风声,没证据。”
汽车在顛簸的土路上行驶,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那些破败的吊脚楼、漫山遍野的罌粟田、以及那些眼神空洞的当地人,构成了一幅罪恶与贫穷交织的画面。
莫一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安静地看著窗外,眼神深邃,仿佛在记忆著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高刚和方新武在飞快地交换著情报,那些陌生的代號、地名、人物关係,在他脑中飞速地构建成一张复杂而危险的网络。
大约半个小时后,皮卡拐进了一条更加偏僻的小路,最终停在了一栋孤零零的二层小楼前。
小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皮斑驳,周围用半人高的竹篱笆围著,院子里晾著几件当地人的衣服,看起来就像一户再普通不过的民居。
“到了。”方新武熄了火,率先下车,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才示意两人下来。
三人走进屋子,里面更是简陋得可以。一张木桌,几把塑料椅子,墙角堆著几个半空的啤酒箱,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霉味。
莫一进屋后没有坐下,而是不著痕跡地打量著整个房间的布局。
窗户的位置,门的朝向,二楼楼梯的结构,甚至院子外那条小路通向哪个方向。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个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泡麵碗,和旁边隨意丟著的几张揉成一团的报纸,最后,他收回视线,心里已经有了结论。
这个地方,是临时的。一个隨时可以捨弃,不留任何痕跡的临时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