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原银之介深深地吸了一口。
那辛辣的烟雾在他那饱经风霜的肺里打了个转,吐出来时,烟雾缭绕,将他那张本就严肃的脸,衬托得愈发模糊,也愈发地,充满了威严。
“钱。”
野原银之介缓缓地吐出了这个,足以让任何亲情都为之变质的,沉甸甸的字眼。
“我们野原家,现在,有钱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两个儿子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巨浪。
“狭志,你刚才说,咱们那个株式会社,年底能有两百亩地。广志,你也说了,你年底的分红,能有两三个亿。”
他顿了顿,那双小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过眼前这两个早已超出了他理解范畴的儿子。
“我这辈子活了五十多年,见过的钱加起来,都没你们两个一年赚的零头多。我很高兴,真的,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豪。
但很快,那份自豪,便被一种更为深沉的,属于一个父亲的,对未来的担忧所取代。
“但是,我更高兴,也更害怕。”
他将手中的烟蒂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摁灭,那眼神,像一个在历史长河中,看尽了无数兴衰荣辱的老人,充满了洞悉一切的睿智。
“自古以来,因为钱这个东西,兄弟反目,父子成仇的事情,还少吗?远的不说,就说咱们隔壁村的山本家,他家那两个儿子,为了争那几亩薄田,闹得头破血流,到现在都老死不相往来。”
“我们野原家,现在,不是几亩薄田了。是几百亩地,未来一定是几个亿的家产。”
“你们现在是亲兄弟,关系好,比什么都好。但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等你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人心,是会变的。”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那层被亲情与温馨所包裹的温情面纱,将那个最残酷,也最现实的问题,血淋淋地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野原广志沉默了。
他知道,老爹说的,是实话。
更是这个世界上,上演了千百年,永恒不变的人性悲剧。
而野原狭志,那张黝黑的脸上,却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猛地站起身,那魁梧的身躯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那双淳朴的眼睛里,喷射出被至亲之人误解的,滔天怒火!
“爸!”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然:“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野原狭志,是那种会为了钱,跟自己亲弟弟翻脸的人吗?!”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那声音,像一声为自己的清白,敲响的战鼓!
“这株式会社,从头到尾,都是广志一个人撑起来的!第一笔启动资金,是他给的!买车的钱,是他给的!就连那三个亿的贷款,也是他用自己的名誉和收入,给我们担保下来的!我呢?我野原狭志,除了出了一身力气,还干了什么?!”
“我就是个挂名的!是个沾了弟弟光的,幸运家伙而已!”
他顿了顿,那张刚毅的脸上,所有的愤怒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发自内心的,对这份巨大恩情的,深深的不安。
“当初,广志说,给我百分之五十的股份,我……我就已经觉得,受之有愧了。现在,公司越做越大,我这心里,就越不踏实。我……我不能占弟弟这么大的便宜!”
他说着,转过身,看着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是平静弟弟,那眼神充满了属于兄长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广志,你听着。从明天起,不,从现在起!这株式会社的股份,我要改!我……我最多,就要百分之十!剩下的,全都给你!这是你应得的!”
这番话掷地有声。
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便将那份因为猜忌而产生的凝重,彻底击碎!
野原银之介看着自家那个,虽然看似木讷,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比谁都拎得清的木头大儿子,那双小眼睛里,终于浮现出了一抹不加掩饰的欣慰。
“很好,狭志!”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这片充满了“兄友弟恭”的温馨氛围中,野原广志的声音,却无奈的出现了。
他真的很无奈。
“不用了,大哥。”
野原广志放下酒杯,看着眼前这两位一个激动,一个欣慰的家人,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哭笑不得。
“百分之五十,就百分之五十。这是我们当初就说好的,不用改。”
“不行!”野原狭志想都没想,便梗着脖子反驳道:“这不公平!我……”
“大哥。”
野原广志却打断了他,他站起身,走到大哥的面前。
“你听我说。”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个株式会社,对我而言,它不是一个赚钱的工具。钱,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数字。我在东京,随便做一个项目,赚到的钱,都比这个农场一年的利润要多得多。”
这番充满了凡尔赛气息的话,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野原狭志和野原银之介的心上。
他们知道,这小子,说的是实话。
“我之所以要搞这个株式会社,之所以要不计成本地,收购土地。”
野原广志顿了顿,那双平静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对未来的深邃洞察。
“是因为,我需要一个,根。一个能让我们野原家,在这片土地上,真正地,扎下根基的,稳固的后方。”
“东京再繁华,那也是一座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用不了多久,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就将降临。到那时,所有的繁华,都将化为泡影。唯有脚下这片土地,才是永恒的真实。”
“所以,大哥。”
他看着那个早已被他这番话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兄长,那眼神,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托付。
“这个株式会社,我交给你,不是让你来给我打工的。我是让你,成为我们野原家,在这片土地上的,守护者。我需要你,替我,守好我们这个家,最后的退路。”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像一道划破混沌的闪电,瞬间照亮了野原狭志那颗简单而又淳朴的心!
“我……”他张了张嘴,那颗老实巴交的心,早已被巨大的感动与责任感,彻底填满。
然而,就在这时,野原银之介那充满了沧桑的叹息声,却不合时宜地,再次响起。
“唉……”
他重新点燃了一根烟,那张刚刚还充满了欣慰的老脸上,再次被一片属于父亲的深沉的凝重所笼罩。
“广志,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是,人心隔肚皮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了世事无常的萧索:“你们现在,兄弟情深,比什么都好。但是,等以后,你们有了孩子,你们的孩子,又有了孩子……这人心,总是会变的。我不想,等我死了以后,我们野原家的子孙后代,为了这点家产,闹得跟仇人一样。”
这番话,像一盆最冰冷的凉水,瞬间浇熄了野原狭志心中那刚刚燃起的熊熊烈火。
他看着父亲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那份无法言说的担忧,又看了看身旁那个,虽然平静,但眼底深处,却同样闪烁着一丝无奈的弟弟。
他那颗简单而又淳朴的心,在这一刻,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名为“责任”的巨大力量,彻底地,压垮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必须要做点,能让父亲,能让弟弟,彻底安心的事。
于是,在野原广志和野原银之介那充满了惊愕的注视下,野原狭志,这个朴实的庄稼汉,做出了一个,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动容的惊人的举动。
他猛地站起身,在那张矮桌前,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笔挺的阿玛尼西装。
然后,他双一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那冰凉的榻榻米之上!
一个标准的,充满了敬意与决然的,土下座!
“爸!”
他的声音,不再憨厚,不再笨拙,而是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属于一个男人的绝对的担当!
“您不用再说了,我……都明白。”
他抬起头,那双淳朴的眼睛里,燃烧着两团足以燎原的熊熊烈火!
“从今天起,我,野原狭志,自愿放弃,‘野原农业株式会社’的所有股份!这百分之五十的股份,我一分都不要!我请求您,将它,暂时收归到您的名下!”
“以后,这家公司,是赚是赔,是分是合,都全凭您,和我弟弟广志,一句话!”
“我,野原狭志,绝无二话!”
这番话,像一声为自己的清白,也为这个家族的未来,敲响的,最洪亮的,誓言之钟!
“大哥……”
野原广志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自家那个,虽然看似木讷,但在关键时刻,却比谁都更有担当的大哥,那颗早已被两世记忆磨砺得有些沧桑的心,在这一刻,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名为“亲情”的巨大暖流,彻底地淹没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走上前,想将大哥扶起来。
“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我信你,我一直都信你。爸他……他就是想多了。”
然而,野原狭志却像一尊扎根在土地里的石像,纹丝不动。
他只是看着父亲,那眼神,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然。
“爸,您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了。”
看着眼前这一幕,野原银之介那颗属于老父亲的心,早已被巨大的感动与欣慰彻底填满。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里,仿佛带走了他这半生所有的担忧。
他走上前,亲自将那个跪在地上,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个头的大儿子搀扶了起来。
“好……好孩子。”
他重重地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那双小眼睛里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层湿润的雾气。
他转过头,看着那个还一脸无奈的小儿子,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终于重新绽放出了一抹,老狐狸般的,充满了欣慰的笑容。
“广志,你别怪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了世事无常的智慧:“有些话,丑话说在前面,总比等以后,撕破了脸,再来说要好得多。我们野原家,可以穷,可以没出息,但绝对不能,因为钱这个东西走散了。”
“爸,我知道的。”野原广志点了点头,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对这位看似不着调,实则比谁都更爱这个家的父亲的,深深的敬意。
“好了好了!正事谈完了!”
野原银之介猛地一拍大腿,那张刚刚还充满了威严的老脸上,瞬间又换上了那副充满了猥琐与不正经的招牌式笑容。
他一把搂过两个儿子的肩膀,那两条浓密的眉毛,得意地上下挑动,像两只磕了药的毛毛虫。
“来来来!喝酒!喝酒!今天,是我们野原家,大喜的日子!不醉不归!”
那充满了魔性的笑声,再次回荡在这栋,充满了岁月痕迹的,温暖的老宅里。
野原广志也轻轻的笑了。
从今夜起,这个家将不再有任何的隔阂与猜忌,剩下的只有团结与一致对外的绝对凝聚力。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那个,足以抵御未来任何风暴的,最坚实的后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