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狂喜过后，一股更为浓重的如同乌云般的担忧，却再次笼罩了明日海的心头。
“唉……”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剧本是神级的，创意是无敌的。
可是……
他看着手中那份剧本，又看了看窗外那片充满了喧嚣与浮躁的东京，他在这一刻竟然感觉有些无力了。
野原广志他确实是神。
但是，神，也是会累的。
动画，电视剧，综艺……
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他已经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耕牛，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为他们关东派开垦出了三片，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眼红的丰饶良田。
现在，他竟然还要去挑战“电影”。
这片充满了未知与凶险的，无尽的深海？
明日海的心里产生了一丝怀疑：“野原广志这家伙，是不是有些……过于骄傲了？”
他不是不相信野原广志的才华。
他只是……不相信，野原广志还能再适应电影圈。
那是一个，与电视圈截然不同的，更为封闭，也更为排外的，独立王国。
在那里，才华，并不是唯一的通行证。
人脉，资历，派系，甚至是……运气，都可能成为压垮一个天才的，最后一根稻草。
否则的话，自己关东派的黑泽英二导演，武士片第一人，能沉寂了接近七八年了，一部电影都没拍吗？
也就是今年刚准备再拍一部武士片。
但根据他的了解……
黑泽英二导演的这个武士片，还是一样的难产，甚至光停工都停了几次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他的首席秘书，那位知性美女，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神情走了进来。
“副局长，这是……黑泽导演那边，刚刚送过来的，关于他那部新电影《铁匠铺里的武士》的，最新一版的企划报告。”
她将一份文件，轻轻地放在了明日海的桌上。
明日海看着那份熟悉的，不知已经是第几次被打回来的企划报告，那颗本就充满了烦躁的心，更是被一股无名之火，彻底点燃。
他甚至懒得去翻开，只是用一种充满了疲惫的语气，问道：“又怎么了？这次，又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是……是预算。”
秘书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董事会那边还是觉得，黑泽导演的这个项目，投资太大风险太高，不符合……不符合现在的市场预期。他们……他们建议，将预算，再削减……百分之三十。”
“混账！”
明日海猛地一拍桌子，那张儒雅的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滔天怒火！
“连黑泽导演这种国宝级的巨匠，都被他们用这种方式，反复地折磨，羞辱！这个该死的，早已被资本和派系所腐蚀的电影圈！它……它还有救吗？！”
他看着手中那份充满了希望的《忠犬八公物语》，又看了看桌上那份充满了绝望的《铁匠铺里的武士》，心里愈发的出现了一股无力感，彻底要将他淹没了。
野原广志的这艘船，想要在这片早已被旧时代的冰山所封锁的，死寂的海洋里杀出一条血路。
其难度，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而且……
明日海看着这个《铁匠铺里的武士》，还是缓缓的抿了抿嘴，有些不得不承认。
武士片。
的确是有些落后时代了。
电影就是这样，曾经的好题材，等过了一个阶段就会成为过时的题材。
连黑泽英二这种大导演都不例外。
还没进入电影圈。
还想进去的野原广志……真的能成功吗？！
或者说。
明日海担心，野原广志，真的会拍电影吗？
……
东京郊区，黑泽英二工作室。
一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剪辑室里，黑泽英二正用一种近乎于自虐的姿态，反复地，观看着那段早已被他看过不下百遍的粗剪样片。
这位在霓虹电影界，曾以“武士之魂”著称的巨匠，此刻却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年迈雄狮，那双曾拍出过无数经典镜头的锐利眼眸里，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烦躁。
“停。”
他沙哑的声音划破了剪辑机“咔哒咔哒”的单调声响。
画面定格在一张充满了悲壮与决然的武士脸上，那张脸的主人，正是他这部呕心沥血的新作——《铁匠铺里的武士》的男主角。
“副岛君，渡边君。”黑泽英二没有回头，只是用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冰冷的金属操作台：“你们两个，跟我说实话。这部片子，是不是……太平了？”
被点到名的副导演副岛祥平，和剪辑师渡边一郎，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浮现出了一抹恰到好处的，充满了敬意的困惑。
“怎么会呢，导演？”副岛祥平连忙上前一步：“我觉得，这已经是您近十年来，最好的武士作品了！尤其是结尾那场戏，简直是神来之笔！”
“是啊是啊！”剪辑师渡边也点头附和，他指着屏幕上那定格的画面，声音里充满了专业人士的分析与赞叹：“主角带着他最后的伙伴，浴血奋战，最终悲壮地战死在了大名的城堡之下。而城墙上，那个看似昏庸的大名，却露出了阴恻恻的笑容，对着攻上来没有丝毫防备的敌军，拿出了整整一排的火绳枪！这个反转，太出乎意料了！”
“武士的时代，终结于火枪之下。用一场悲剧，来宣告一个时代的落幕。这种以小见大的手法，充满了您独特的悲壮美学！我相信，只要上映，绝对会引起轰动的！”
两人的恭维像两勺温吞的水，非但没能抚平黑泽英二心中的焦躁，反而让他更加烦闷。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一种英雄迟暮的萧索。
“你们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属于顶尖创作者的对自己作品最严苛的审视：“但是，这……还不够。”
他指着屏幕，声音里带着一种痛心：“你们不觉得，这个故事的内核，还是太老了吗？还是那一套，忠诚，背叛，荣耀，复仇……我拍了一辈子的武士，讲了一辈子的这些东西。观众……早就腻了。”
“可是导演，武士片，不就是讲这些的吗？”副岛祥平有些不解。
“是，但也不是。”黑泽英二摇了摇头，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我总觉得，它……它少了点什么。少了一点，能真正刺痛这个时代的，新的东西。”
就在这片充满了艺术创作困境的沉闷氛围中，剪辑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他的助理小林，脸上带着几分不敢直视的惶恐，将一份文件，如同呈递一份死亡通知单般，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黑泽英二的面前。
“导演……董事会那边，刚刚传来的通知。”
黑泽英二拿起那份文件，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那张本就阴沉的脸，瞬间便黑得如同锅底。
“削减预算？第三次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冷的杀意：“从最初的五个亿，到四个亿，现在，只剩下三个亿了？他们……是想让我用一台摄像机，去拍一场战争吗？！”
“董事会那边说……说您坚持不用当红偶像明星当男主角，导致影片的商业前景不明朗，所以……”小林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红偶像明星？”黑泽英二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鄙夷与不屑：“让一个连刀都握不稳，哭戏只会用眼药水的小白脸，来演我心中那个背负着整个时代悲剧的武士？他们……是在羞辱我，还是在羞辱‘武士片’这个词？！”
他将那份文件狠狠地揉成一团砸在地上，眼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告诉他们！三个亿就三个亿！就算只剩下一亿，我黑泽英二，也绝不会向资本，向那些垃圾，低下我这颗高傲的头颅！”
“嗨！”小林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溜了出去。
剪辑室里再次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副岛祥平和渡边一郎，看着那个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般，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的男人，那两张脸上，都写满了压抑的无奈与同情。
他们太清楚了。
时代，真的变了。
二十年前，十年前，谁敢削减黑泽英二的预算？那些制片人，只会捧着钱，求着他，多拍一点，再多拍一点。
可现在……
英雄迟暮，虎落平阳。
“导演，那……那我们后续的拍摄计划……”副岛祥平小心翼翼地问道。
“减！”黑泽英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那声音，充满了不甘与屈辱：“把那场原定的千人会战，改成百人。把那些需要实景搭建的街道，都改成棚拍。告诉美术组，让他们用最少的钱，给我做出最有质感的‘穷酸感’！”
他说着，无力地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那挺直了一辈子的脊梁，在这一刻，竟也微微地有些佝偻了。
他知道自己输了。
不是输给了对手，而是输给了这个，早已不再属于他的，冰冷的时代。
可是就在黑泽英二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却想到了一个名字。
一个年轻人的名字。
“野原广志。”
黑泽英二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年轻人，尤其是这个年轻人实际上并没有拍过电影，只是制作过动画片，拍过单元剧类型的电视剧，以及成功的综艺节目。
的确也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都打破了记录。
甚至是他在封闭的拍摄现场，都听到了无数人夸赞野原广志的话。
但现在，黑泽英二还是确定，野原广志并没有拍过电影，也不会拍电影。
毕竟野原广志就不是电影圈的人。
“可为什么我会想到他呢？”黑泽英二伸手揉着自己的眉心，为自己想到野原广志而感觉到荒谬。
因为在他的心里，竟然不知不觉的，有种如果野原广志在自己身边就更好了的感觉……
自己，一个成名许久的一级导演。
现在竟然会，想到了一个刚刚大学毕业，还从未拍过电影，接触过电影的年轻人？
这不荒谬吗？
黑泽英二忍不住露出了苦笑：“是不是，我真的落后时代了，希望有个年轻人……来教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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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