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海见状,连忙端着刚刚泡好的茶,打起了圆场:“哎呀呀,黑泽导演,您也别太心急嘛。广志君这刚从老家回来,舟车劳顿的,总得让他先喝口茶,喘口气不是?”
他说着,便将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递到了野原广志的面前,在那两人看不到的角度,对着他,狭促地眨了眨眼。
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这老顽固就这臭脾气,你多担待。不过,能让他亲自上门求教,你小子,也算是咱们关东派独一份的牌面了!”
“好的啦。”野原广志当然也了解黑泽英二的脾气。
笑着接过茶杯,在那张柔软的沙发上坐下,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拿起了那份承载着一位巨匠困惑的剧本。
他没有立刻翻开,而是先看了一眼黑泽英二。
这位老人,虽然依旧挺直着脊梁,但那双锐利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英雄迟暮的萧索。
野原广志的心中,竟也生出了一丝属于创作者之间的惺惺相惜。
他不再客套,只是平静地翻开了那份剧本。
故事很简单,也很“黑泽英二”。
一个在铁匠铺里长大的,身份低微的年轻人,心中却燃烧着一个成为真正武士的不切实际的梦想。
机缘巧合之下,他救下了一个身负重伤,濒死之际的落魄武士。
在将武士埋葬后,他鬼使神差地,穿上了那身象征着身份与荣耀的盔甲,佩上了那把锋利致命的武士刀,顶替了那个死人的身份,踏上了一段,充满了谎言与荣耀的冒险之旅。
他凭借着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劲,和从铁匠铺里练就的一身蛮力,竟真的误打误撞,剿灭了一伙为祸乡里的山贼,得到了当地一位懦弱领主的赏识,被奉为了座上宾。
故事到这里,还算是一个标准的热血逆袭故事。
然而,黑泽英二之所以是黑泽英二,就是因为他从不屑于去讲一个简单的童话。
故事的后半段,画风突变。
那个看似懦弱的领主,其实对武士这个阶层恨之入骨。
因为他的父母,就死于一场由乱世武士所引发的动乱之中。
他赏识主角,不过是想利用他,这把看似锋利的“刀”,去替他,抵御另一伙更为强大的来自敌国的武士的侵袭。
最终,在那场惨烈的守城战中,主角带着一群被他那份虚假的“武士精神”所感召的足轻,浴血奋战到几乎全军覆没,却也成功地为领主拖延了最宝贵的时间。
而就在敌国武士攻破城门,以为胜利在望之时,城墙之上,那个看似懦弱的领主,却露出了阴恻恻的笑容。
他的身后,整整一排,散发着冰冷死亡气息的,从种子岛商人那里重金购得的“铁炮”,对准了城下那些,早已筋疲力尽的武士。
“砰——!”
伴随着一声划破天际的枪响,故事,戛然而止。
武士的时代,终结于火枪之下。
用一场充满了欺骗与背叛的悲剧,来宣告一个时代的落幕。
“……呼。”
野原广志缓缓地合上了剧本,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感觉还好。
“怎么样?”黑泽英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很精彩。”野原广志给出了最中肯的评价:“尤其是结尾的反转,堪称神来之笔。用火枪的出现,来象征一个旧时代的终结,这种以小见大的手法,充满了您独特的悲壮美学。”
“是啊是啊!”一旁的明日海也连忙点头附和,他看着黑泽英二道:“黑泽导演,您这个剧本我敢打包票,只要拍出来,票房,绝对能过十亿日元!”
然而,面对这两人的赞美,黑泽英二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一抹更为浓重的苦涩。
“十亿?”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奈:“明日海,你我心里都清楚。这十亿,有八亿,是冲着我‘黑泽英二’这三个字来的。如果换一个不知名的导演来拍,这个故事,能有四五亿的票房,就已经算是烧高香了。”
他看着野原广志,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属于创作者的迷茫。
“野原君,不瞒你说。这个本子,我已经改了不下十遍了。每一次,我都觉得,它……还不够。”
“它太平了。”他用指节,轻轻地敲击着那份剧本,声音里,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虽然,我加入了反转,加入了对武士精神的解构。但它的内核,还是那一套,阶级,阶层,武士,领主,农民,山贼……这些东西,我拍了一辈子,讲了一辈子。观众,早就腻了。连我自己,都快写吐了。”
“我总感觉,它……它少了点什么。少了一点,能真正刺痛这个时代的,新的东西。可我……我真的想不出来了。”
这位在霓虹电影界,叱咤风云了半个世纪的巨匠,在这一刻,竟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那双锐利的眼眸里,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困惑。
野原广志安静地听着,心中那份属于后辈的敬意,愈发浓重。
他知道这位老人不是在追求票房。
他是在追求,一次足以让他自己都为之信服的,艺术上的自我突破。
而他的脑海里,那座沉睡了许久的,属于前世地球的,电影艺术的巨大宝库,也在这一刻被黑泽英二那份纯粹的艺术追求彻底地唤醒了。
他想起了,那部同样关于武士阶层没落的一部,更为宏大,也更为深刻的,不朽的史诗——《七武士》!
他想起了,那个同样是出身农民,却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什么才是“真正武士”的,充满了悲剧色彩的菊千代。
他更想起了,那段足以载入影史的,充满了讽刺与洞见的,关于“武士”与“农民”之间,那微妙而又残酷的共生关系的,经典台词。
“你们把农民当作什么,以为是菩萨吗?”
野原广志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将那段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缓缓地,吐了出来:
“……简直笑话,农民最狡猾,要米不给米,要麦又说没有,其实他们都有,什么都有,掀开地板看看,不在地下就在储物室,一定会发现很多东西,米、盐、豆、酒……到山谷深处去看看,有隐蔽的稻田!”
“他们表面忠厚但最会说谎,不管什么他们都会说谎!一打仗就去杀残兵抢武器,听着,所谓农民最吝啬,最狡猾,懦弱,坏心肠,低能,是杀人鬼!”
“但是呢,是谁让他们变成这样子的?”
“是你们,是你们武士,你们都去死!为打仗而烧村,蹂躏田地,恣意劳役,凌辱妇女,杀反抗者,你叫农民怎么办?他们应该怎么办!”
这句话真的太经典了。
突出了阶级冲突。
反驳了刻板印象。
还产生了胜利以后的反转。
野原广志都情不自禁的说出了这段台词,纵使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悄然飘落在这片凝固的空气里。
然而,就是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却像一道划破了万古长夜的惊雷,狠狠地,劈在了黑泽英二那早已枯竭的灵感之海中!
“!!!”
黑泽英二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那双本已有些浑浊的眼睛,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爆发出了一团,足以将整个房间都点燃的,骇人的精光!
他像一头被瞬间唤醒的沉睡雄狮,一个箭步冲了上去,那双布满了老年斑却依旧有力的大手,竟不管不顾地,死死地抓住了野原广志的胳膊!
“你……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与激动,而变得有些嘶哑,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野原广志,像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
“再说一遍!你刚才说的那段话!再说一遍!”
“黑泽导演!您……”
明日海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于失控的举动给彻底吓到了。
还以为是吵架了。
他连忙上前试图将两人分开:“冷静!冷静啊黑泽导演!”
“没事的,明日海副局长。”然而野原广志却只是抬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看着眼前这位,因为一句无心之言,而彻底陷入了创作狂热的巨匠,那张英俊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哭笑不得的无奈。
他知道,自己,好像……一不小心,捅破了天。
“黑泽导演,您先别激动。”他的声音像一股清泉,瞬间抚平了老人心中的躁动:“我刚才,只是……突然有了一点,不太成熟的想法。”
“什么想法?!快说!”黑泽英二的眼睛里,燃烧着两团熊熊烈火!
他知道!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他一定……一定找到了那个,自己苦苦追寻了半辈子,却始终无法触及的,全新的,答案!
野原广志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期盼与渴望的眼睛,又看了看一旁,同样一脸惊骇与好奇的明日海,最终,还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就再也无法熄灭了。
所以说出来也没事。
“我的想法,很简单。”
他缓缓开口:“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故事的焦点,放在一个‘假武士’的身上呢?为什么,不能是……一群,真正的武士呢?”
他顿了顿,在那两人早已被他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震撼到无以复加的注视下,缓缓地抛出了那个足以颠覆整个霓虹电影史的,全新的概念。
“一个,关于七个武士,代表着七个不同的性格,却因为性格而产生了不同结局的……仿佛因果般的故事。”
“……”
整个办公室,瞬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落针可闻的死寂。
明日海呆呆地看着那个年轻人,那脸上的儒雅都已凝固,只剩下一种骇然。
这家伙的怪物脑袋里,又想到什么了!?
而黑泽英二,这位在霓虹电影界,叱咤风云了半个世纪的巨匠,此刻,终于缓缓地松开了那只紧抓着年轻人胳膊的手。
然后,在明日海那充满了不敢置信的,近乎于见鬼般的注视下。
他对着那个,比他孙子还要小的年轻人,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自己的腰。
一个标准的,充满了敬意与求索的,九十度鞠躬!
“野原君!”
他的声音,不再沙哑,不再迷茫,而是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中气十足的洪亮!
“请……请务必,将您的想法,告诉我!”
“拜托了!”
这在霓虹人的礼节当中,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给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鞠躬。
已经是不要脸面,不要尊严,说出去会社死,会被嘲笑的举动了!
但这也表明了黑泽英二的决心。
野原广志微微抿嘴。
还是点头道:“好。”
如果说东京电视台的董事会不信任他能拍电影,那么不如就通过帮助黑泽英二导演,把《七武士》拍出来,来证明证明自己来的更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