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饮了药汤,眼皮似坠了铅,仍抱著陶壶要浇新栽的杏苗。
“明日浇也不会枯。”周洹拎起她后领往床榻塞,“躺好,莫学后街王婶养的犟驴。”
青布帐落下时,阿莲忽从被里探出脑袋。
“阿兄,你说杏树明年能结甜果么?”
“能。”周洹坐塌边削梨。
“你日日数它抽几条芽,这等费心,它怎敢不结果。”
“那我要做杏酪......要放双份蜂蜜。”
“对了阿兄,我还想听《杏谣》。”
阿莲声渐如春蚕噬桑,有了些困意。
周洹梨皮削断半尺,清清嗓子哼起来:
“风过南山坳,云起晒仙袍;杏轻轻摇,扑簌簌,落满桥。”
“药篓负春早,露水煎苦蒿;三更柴门悄,银针挑亮灯小。”
周洹调子淌得比山溪还软,引来樑上小雀歪头瞧。
平日里嗓门能震落瓦片的少年,此刻倒像捧著易碎的薄胎瓷。
周洹自己都忘了从哪听来的这杏谣,仿佛这童谣他天生就会似的。
第一次哼唱,是隨义父去往玄霄宗,半路从山鬼手里救下阿莲时。
那时阿莲突遭大难,整个人都惊恐不安,义父本不打算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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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杀山鬼,救其一命已是费力,难不成还要再费心安哄?
而看著神色惊恐,蜷缩一团的阿莲,周洹轻轻哼起记忆最深处的那首童谣。
一如当年有人也是以这首童谣轻轻安抚他一般,女人哼著同样的调子,手指轻点男童鼻尖。
阿莲安静了下来,牵上了周洹的手,直至现在。
“莫问路迢迢,仁心在,春风晓。”
歌声渐歇,尾音轻柔散去。
周洹低头看时,阿莲呼吸已匀,早蜷成只猫儿。
手中还握著他前几日给的香囊,是义父所赠。
大黄与几只幼崽窝在床边,也入梦乡。
周洹揉著额角笑骂:“小祖宗。”
为阿莲裹好被褥,周洹躡手躡脚的悄声离开,返回自己房间。
坐在靠窗的梨椅上,桌面上摆著本《肘后备急方》,还有一本则是周大福送的《千金方》。
《肘后备急方》上写写画画,页脚皱起,看得出来平日里周洹没少翻这本书。
想了想,周洹打开抽屉。
里面躺著两本册子,裹著陈年药气。
其中一本泛黄麻纸钉成的簿子,封皮皸裂如龟甲,封面被撕去半页,露出內里歪斜的“周洹记”三字。
这是他七岁那年用赌坊帐册改的。
周洹指节在旧册上顿了顿,迟疑了一下,终是掀开那本老旧日记。
翻开第一页,泛黄纸面斜插著几道墨痕,似幼童持刀乱划。
“野种周洹,爹是畜生”
墨跡力透纸背,孩童稚拙的笔画將“爹”字戳成蜂窝。
往后翻去,一行行怨毒的字跡依稀可见当年稚童心中伤痛。
“腊月初七,王老狗骂我是没爹的野种,我砸碎了他家药罐,姓周的畜生,你怎么不死在娘胎里!”
“今日打断王老狗三根肋骨,他又骂我爹早被野狗啃了”
“赌坊后巷槐树第三块砖下埋著断齿,是赵麻子骂娘时被我打落的”。
再往后,满纸皆是“杀”字。
油灯一晃,字缝里可见细小血斑,原是当年咬破指尖写的“恨”字晕开了。
窗外惊雷炸响,周洹冷笑一声,猛地合上册子。
劲风吹开另一本以蓝布包裹的册子,內页夹著片乾枯的杏瓣。
前年春分,阿莲从庙会拾回这枝残,笑嘻嘻插在他发间。
“哥,杏簪子比刀剑好看。”
新册字跡工整许多,没有了恨意,反而有种独特的温柔。